卷一 第一章 千穿萬穿年年穿,每穿必然還不同(3 / 3)

這一晚,老周瞧著他,好像總想說些什麼,但每每話到嘴邊,又訕訕地咽了回去。兜圈子在他門外轉了兩圈,隔窗悶聲說:“其實,我老周可不是那種乘人之危的柴豹。”

“那是自然。”陸乘風惶惑感激,“您對乘風與小玉的恩義,乘風一世謹記!”

老周受到鼓舞。

“乘風,你一個人,這麼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

“我明白。”陸乘風善解人意,心想,阿婆家並不富裕,恐怕沒法讓他長住久安,自己得有些算計,早早找份能養活小玉的工作才是。

“那、那你、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老周在窗外趑趄。

“您?”陸乘風愕然答,“再好也不過的好人。”簡直是雷鋒的前世。

“得你這麼想,我就放心了。”老周羞澀一笑,黝黑發亮的老臉,微微紅了一刹,又揣著汗煙袋踱回了自己的屋。

次日。早飯時,老周說會回來得晚些,要到集上買些布,給陸乘風和小玉做幾身新衣服。陸乘風自是惶惑,想說不用了,又怕折了長輩的好意。

因一個人吃飯早,小玉又有隔壁小虎爹幫忙管著。說起來,小虎爹年紀輕輕家裏便有四五個孩子,和個小型幼兒園似的。孩子們混一塊玩特別熱鬧,比陸乘風自己看著都安心。也問過怎麼要這麼些個孩子。小虎爹平日風情的臉上滑過一絲陰悒,幽幽道誰讓生不出女兒。陸乘風大驚,心想不論今古向來重男輕女,沒想到小虎一家卻如此喜歡女孩兒。一邊感慨著世間百樣人,一邊因在家憋了這麼久不禁有些氣悶、趁著難得便出去走走。

路上聽到有人叫賣醬牛肉,陸乘風摸了摸老周硬塞到他口袋裏的銀錢,一邊算計著買些回去給老周下酒。

和賣肉的討價還價一番,剛把牛肉揣進懷裏,天上就下起蒙蒙細雨。陸乘風忙三步並兩步往回趕,誰知小巷都長得一般無二,他又一時走得遠了些,越發轉不出去。眼瞧著,雨驟然變大,隻好縮到某戶人家的牆邊,因那是個大戶人家,有飛簷蟾角根深大樹,站在邊沿處略能起到遮蔽的效果。

站著站著,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啜泣。

陸乘風吃了一驚,回轉過頭。借由那花牆洞眼向內一望,心想是誰在這淒風苦雨的日子裏小聲隱泣,莫不也是個穿越的?

隻見一株芍藥在風裏被吹打得搖搖蕩蕩,兩個人影影綽綽抱頭痛哭。看身形,一個是男的,另一個,是女的……

完了。陸乘風想,才子佳人後花園。你是落魄客途窮書生、我是相府千金富貴身、這一生有情無分終相望、恨蒼天讓人隻把牛郎誤情郎——仙劍奇俠逍遙靈兒經久不衰古典戲碼。

陸乘風一時心癢好奇,當下踮腳一望,想要看個真切。一看不要緊,隻瞧見兩初中生似的孩子,正執手相望淚眼凝噎。

男孩唇上有淡淡絨毛,雄性激素剛發育的小樣。穿一身純白綢緞衣服。這時代的衣著基本構成是緊領寬袖,有錢人家多披件飄蕩蕩的寬肥外袍。這男孩身上沒見繡什麼龍飛鳳舞的花樣,隻一徑素著,純白純白,大袖口露出一點小手指頭,戚戚切切慘慘地望著那少女。

小姑娘比男孩兒略大些,但也就十四五,和他以前還有親戚走動時最後見過一麵的表侄女差不多大,不過表侄女天天趴書桌前畫美少女戰士,人家這個已經上升到為高度精神文明——愛情而痛苦的境界。

也許擱在小說裏,這些場景是挺動人的。比如林黛玉賈寶玉花襲人,初次相見十一十二十三……豆蔻梢頭情竇初開,嫋嫋娜娜娉娉婷婷。但活生生出現在陸乘風眼前,他好像個初中校長似的,腦內隻能浮現兩個字——早戀。

隻見那發育不全愁死人的男孩,正幽怨道:“你這一去恐怕長日漫久,我留在家中,難免不生出變故。如今我二爹日日在娘耳邊吹枕旁風,眼看容不下我。隻怕你前腳才走,他們後腳便將我嫁出門去。省了我這眼中釘肉中刺……”言罷,以袖捂麵,嗚嗚而哭。

少女一臉為難,“表弟。”剛說兩字,陸乘風便滿麵黑線,原來還是表親……正尋思著,忽想起他如今也是老周的表弟……嗯,值得疑慮。

“表弟與我,雖是青梅竹馬,可惜我家道中落,如今投親靠友,怎麼好意思提出成親的要求?如今隻得請表弟等我兩三載,讓我去京中闖蕩一番,若中個功名,那時返鄉,你娘自然……”

男孩淒傷一笑,打斷她說:“罷罷罷。你去高頭大馬金榜奪魁,怕是到時回來看見的隻是我的衣冠塚罷了。”

陸乘風越聽越覺得不知哪裏,湧起一股深刻的違和感。並且絕對不是古代人與現代人思想差異這麼回事。

違和感這詞,一向很難簡要描述。就像打開冰箱看見的不是冰棍而是枕頭,拉開櫃櫥卻看到馬桶,在公用WC裏欣喜地嚼著大餅,標有女士專用的溫泉池裏則泡著四個嬌慵無力的猛男……

然而此時發生的一件事,竟容不得陸乘風多想下去。

原來那女孩再三賭咒發誓,男孩兒隻是冷笑不信,女孩一個心急如那越劇小生般轉頭砰砰有聲以額撞牆口中隻嚷道:便讓我這沒用的人死了來報答表弟這份真心吧!

男孩嚇得目瞪口呆,眼中隻一個勁地掉下淚來。陸乘風想:我的媽耶。這要在我麵前出人命!

此時此刻,容不得多想,隻得在牆外低呼一聲:“住、手!”

兩個孩兒猛地一聽,竟有人來,當下嚇得一顫,自殘的也不自殘了,垂淚的也不垂淚了。

少女表情驚疑閃爍,先是驚怒後是慘白,額角頂著斑斑血跡,顫問:“何人在外!”

陸乘風無奈地答:“……是、我。”

男孩眼波一動,湊過來在那大風小眼的牆花洞裏瞧了一眼,見陸乘風是個平眉順眼的年輕男子,透著一副仁善賢德的味道,這才驚疑問:“你是何人?”

陸乘風言辭懇切:“我是一個路人。因躲雨誤闖至此。無心聽到了你二人的言語,想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春纏到死絲方盡,誰是西窗解語人。人之一世,情真真誤人。”

女生神往道:“原來公子也是個讀書人。真是妙筆神句啊。”

陸乘風裝聽不見,繼續說:“情雖無垠,然生命有限。總先留住眼前性命,需自惜方可憐人。自絕於此,又哪能盼得他年風月。”

女生長歎一聲,不知是否聽懂,但好像因想到別的什麼,而斷了求死之心,隻大悟道:“多虧哥哥提醒,不然險些誤了表弟的聲名!”又叮嚀道:“此事望你務必保密,不可泄露半句!”

陸乘風正要點頭,又聽到那小女生說:“畢竟天下男子,最重要的就是貞潔。我與表弟成與不成還是小,誤了表弟冰清玉潔的名譽,我就真真是個再不可恕的罪人!”

陸乘風懵然,不解,抬頭。循著花牆一溜的洞眼,看了看那或長歎或憂心的小姑娘,又瞧了瞧那弱不勝衣顫顫巍巍的小爺們,忽然一道閃電啪啦啦地打了下來,陸乘風臉色發白。沒錯,要是稍有些專業知識的,那他們早就發現了……但陸乘風他既遲鈍又遲鈍,直到現在,那翻騰在心口的違和感才隱約找到了方向……

“我、我說……”他麵若死灰,不敢置信,隻盼望是這兩小孩少不更事,亂用形容,“你、你們剛剛說的是,他爹娘要嫁他?”他指指小男孩。

女生雙手背後,抬首望那淒風苦雨,自顧自道:“我爹與表弟的爹,本是雙生。唉,誰知姨伯命苦早亡,後來這房便罔故我二人自幼親誼。私心要把表弟嫁給他娘家遠房侄兒……唉,也不管表弟與我青梅竹馬,後爹心狠,可見一斑。”

但陸乘風哪有剩餘的腦容量聽她掰話。來到這個時空後的一幕幕,是刷刷刷盡現眼前!那走路虎虎生風的老周!那些大街上幹活擺攤的強悍婦女!那終日倚門無聊坐嗑瓜子聊針錢的小虎爹!還有老周那些或明或暗的眼神、似是而非的試探……靠。悟了。悟了。

來這時空兩個月,陸乘風終於第一次活明白了。

原來老周是電視劇裏常見的那種搭救落難紅顏的“壯士”,而自己……就是被始亂終棄漂流異鄉的“紅顏”……他就覺得讓他帶著身體穿越不符穿越精神與要義,原來而這次的主流話題根本是“女尊”……

陸乘風至此,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