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飯在街上走了走,這裏街道筆直寬闊,雖不是樓房林立但也比比皆是,廣告牌子豎得到處都是,晨起上班上學的人們穿著打扮也都不土氣,看來這個小鎮的生活水平還是可以的。
沈焰邊走邊釋放靈氣去探索,發現這裏有幾處地方鬼氣很重,也有些許妖氣存在,但特別強烈的靈氣或妖氣卻沒有。一時沒有結果,隻得先回旅館。
荊雷找了個借口把老頭叫進房間,先和老頭閑扯了幾句別的,那老頭的神情慢慢放鬆下來,荊雷這才問道:“大爺,剛才提到貓妖,您好像知道些什麼?”
那老頭哆嗦了一下,神情明顯變得恐懼起來,但還是回答道:“貓妖,唉,我見過一隻貓妖。”
小吉大是興奮,叫道:“真的?真的?在哪裏?”
沈衣發現老頭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不禁看了荊雷一眼。
荊雷繼續問道:“您是在哪裏見到的?給我們講講。”
老頭臉上的皮膚都鬆弛了,每個褶皺裏似乎都藏著恐懼,他竟然渾身發抖,一時不能說話。荊雷拍拍他的手臂,和氣地道:“別怕。就當是講故事。”
老頭慢慢鎮靜下來,道:“那年我才十三歲,聽說日本鬼子吃了敗仗,要不行了,臨死還埋汰人,到處放火殺人,惡狼一樣。打聽到日本鬼子要來我們村裏,大家商量著先到山上躲起來,避過這陣子再回去。於是家家戶戶都拿了要緊的財物,帶了糧食上山,還有人幾乎把整個家都搬了上去的。大家躲進了一個大山洞,那山洞很隱蔽,入口窄小,隻容一人通過,可是裏麵卻很大,我們整個村子的人都躲在裏麵也還綽綽有餘。空氣流通也好,在裏麵住上好幾天也不覺得氣悶。一個村子裏的人大家互相都認識,但是躲進山洞之後我們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陌生的小男孩,看來和我年紀差不多,瘦得皮包骨頭,衣服破爛得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樣式,就是那雙眼睛真是亮啊,亮得就像……嘿,就像兩百度的燈炮。”
小吉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又連忙捂住嘴巴。
老頭側頭想了想,歎了口氣,道:“不,燈炮的光太刺眼了,他的眼睛那麼靈動,眼神那麼柔和……這幾十年來我回想著,他長的什麼樣子我可是記不清了,隻有那雙眼睛我一直記著,再沒見過哪個孩子有那樣一雙又明亮又清澈的眼睛。他還抱著一隻貓,那隻貓可真是奇怪,一身長長的白毛,比雪還白。這倒也沒什麼,可是那隻貓的眼睛是灰白色的,看不到瞳仁兒,就像個瞎子,可是你明明又覺得它是能看見東西的。有時候,那雙灰白色的貓眼在你身上一溜,就讓人禁不住打個機靈,脖子後麵冒冷風,從頭哆嗦到腳。因為年紀差不多,我有什麼吃的就給他一半,那孩子也就漸漸地跟我說上了話。
“他說他叫雷焰,五歲的時候被人從母親身邊帶走,後來從那些人身邊逃脫,一直在尋找母親的下落。還說他在山裏迷了路,不知怎麼的就走到這個山洞裏來了,然後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身邊全都是人。這話我可聽不懂,心想怎麼會一眨眼的功夫身邊就全是人呢?我們村裏上百口子進到洞裏來,那可是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來的,又不是被五鬼搬運進來的。不過,我算是最先進來的吧,當時卻也沒發現洞裏還有別人啊。
“他總是抱著那隻怪裏怪氣的貓,還說那隻貓是他最好的朋友,那隻貓也古怪,那麼多天竟然沒聽它叫過一聲。我想那隻貓不光是瞎子,還是個啞吧。就這麼在洞裏過了八九天,有的人熬不住了,非要回家看看。大家都猜測日本鬼子八成也該走了,就有十多個人一起下山回村裏去探聽消息。這些人一走啊,就是大半天,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大家都有些著急,怕是出了什麼事。後來有一個叫栓柱兒的小夥子渾身是血地跑了回來,他說日本鬼子還在村子裏,他們一回去就被抓了起來,被逼問村裏人的下落。王大叔張二狗子皮蛋他爹……全都死了,他一時閉過氣去,日本鬼子以為他也死了,就沒管他。他醒過來就抄近路回來報信,讓大家趕緊跑,恐怕日本鬼子就要來了。
“大家都慌了,趕緊收拾東西要跑,可是來不及了,日本鬼子衝了進來,一刺刀就先把栓柱兒給挑了。栓柱兒媳婦本來正抱著栓柱兒哭,也被一刺刀從肚子豁開,她肚子裏快要出世的孩子就被挑在刺刀尖上,血紅的一塊,手腳還會動……”
沈焰摟住微微顫抖的沈衣,輕輕拍撫她的背,雖然早就從課本或是電視裏了解過那段殘酷的曆史,可是當親耳聽到老人的敘述時,對於侵略者的仇恨就像是火刀火石輕輕一敲蹦出的那粒火花,迅速燎原,席卷天邊,燒沸整片東海。
老頭的眼睛茫然地睜著,混濁的淚水流淌過他臉上刀刻一般的紋路,道:“日本鬼子不想浪費子彈,就拿刺刀、軍刀殺人,碰上硬挺的才開槍。有一個小鬼子砍死了我爹,我娘撲過去咬住小鬼子的腿不鬆口,被他用刺刀把後心捅得稀爛。雷焰那孩子和我一樣,也嚇壞了,抱著貓在角落裏發抖,也許……也許發抖的那個不是他,是我,我抖得太厲害,所以覺得他也和我一樣在抖。眼看著小鬼子衝著我過來,可是我已經嚇得動都動不了了,眼瞅著那雪亮的大刀衝我頭上劈下來,我嚇得連閉眼都不會了。這時候雷焰突然站了出來,等我腦子清醒一點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右胳膊都被砍下來了,那孩子也不哭也不喊,就站在那裏皺著眉頭盯著自己的斷臂看,那血就像是壓井噴出來的水一樣噴得我滿頭滿臉都是,滾燙的,燙得我叫出聲來。
“後來我才發覺,那聲音不是我的,是那隻貓在叫。它站在地上,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大聲叫著,聲音就像嬰兒在哭,不,就像將死的嬰兒在哭,斷斷續續,尖利,飄乎……它一叫,所有的人動作都停下來,都看著它,看著它那雙灰白色的沒有瞳仁兒的眼睛。雷焰一回身,用他剩下的那隻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聽見他說:‘糟糕,幻兒生氣了。’等他鬆開手,我才看見,山洞裏的人都像瘋了一樣,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瘋了。在他們眼中好像已經分不出誰是自己人誰是敵人,我就看見那些日本人中了邪一樣,開始互相廝殺。他們用槍互相射擊,用刺刀紮對方的心髒,砍下自己同伴的腦袋、胳膊、大腿……他們就像遇到了仇人似的,不,他們就像把對方當成了我們老百姓一樣屠殺。而村裏的人,相互之間也拚殺起來,我親眼看見做兒子的咬下了當爹的耳朵,當娘的把自己懷裏的孩子往石頭上摔……瘋了,都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都死光了,隻剩下一個日本軍官還站在那裏。他身上盡是傷口,流著血,連眼睛都被血糊住了。他氣喘籲籲地用手抹掉眼睛上的血,忽然很吃驚地四下看,看到遍地的屍體,他渾身都發起抖來。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很不可思議,很難以相信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那張臉因為恐懼和驚駭都扭曲了。他看到我和雷焰,臉上的神情更加不可思議,他忽然用手指著那隻貓用中國話大叫起來:‘幻貓!那是幻貓!’我不懂他的意思,可是他臉上的神情實在怕人。
“他跪在地上大哭起來,撫著麵前一具日本兵的屍體,那是剛剛被他硬生生用手撕成兩半的。他忽然咬牙切齒地對著我們叫了一連串日本話,我也聽不懂他說了些什麼。隻見他從懷裏掏出一根金色的長釘,嘴裏嘟嘟噥噥地念咒似的,然後……然後……他就用石頭把那根長釘從自己的頭頂敲了進去。
“日本軍官死後,雷焰把我送出了山洞,對我說:‘受人點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也隻能救你一個人,你快點走吧,那個人用的是邪術,他是想死後變成妖怪來報仇。我得想辦法把他封住。這裏,你以後都不要來了。’我什麼也不敢問,就那麼一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後來,我就到鄰村落了戶,對他們隻說村裏人都被日本人殺死了,別的什麼也不敢說。
“後來,還有人去過那個山洞,可是要麼再也沒有回來,要麼回來的就是個瘋子,見人就殺,什麼話也不會講。慢慢的,就再也沒有人去那裏了。我有好幾年的時間都不敢閉眼睛睡覺,困得實在乏了,一恍神睡過去,夢裏就又看到當初那個情景。大熱天的我也會發冷,會吐,會哭。這一切就像是烙鐵烙在我腦子裏一樣,這麼多年了,還那麼清清楚楚。後來我回憶這件事,想起那個叫雷焰的孩子,還有那隻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他們還活著。於是,我又去了一次那個山洞。
“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山洞的入口都長滿了野草,路都看不見了。我拿著手電筒照亮,戰戰兢兢地往裏走,沒走多遠,我就聽見一聲貓叫,清清楚楚地從那山洞裏傳出來的貓叫,聲音和那隻灰白眼睛的貓一模一樣。我嚇壞了,手電筒都掉在地上也不敢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你想啊,哪有貓能活那麼久還不死的?要說是我聽錯了,那也不可能,那貓叫聲就像烙在我腦子裏一樣,絕對不可能聽錯。跑到洞口,我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就是那孩子的聲音,他說:‘麻子,是你麼?’麻子是我的小名,從那天之後就沒有人叫過我的小名,我一聽就站住了。可是,那時候我都三十多歲了,怎麼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個孩子的聲音呢?也不知道他的聲音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就聽見他說:‘麻子,我不是跟你說過別再來了嗎?這裏很危險。’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突然就哭了起來,心裏頭酸酸的,不管怎樣,無論他是人還是鬼,我相信他不會害我,他當初不是還為了救我搭上一條胳膊嗎?他歎了口氣,說:‘我的力氣快用完啦,等我死後,幻兒還能再撐上三十年,這之後會怎樣我就不知道了。麻子,我這麼想著,總覺得哪裏出了差錯,好像一眨眼天地都變了個樣兒似的,這裏好像還有種強大的力量在沉睡著,可是我卻感覺不出那力量是正是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