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遠在無法觸及的世界,一想到父母,她就覺得喉嚨裏又澀又鹹,苦得難熬,又讓人說不出來。
錦瑟閉上眼睛,攥緊了手,暗暗勸自己,一定要活著,為了能再見到親人,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要活下去。
石崇在飯店裏發現錦瑟擅自離開了,心裏就沒由來的陣陣心慌,再也顧不得應酬那些生意場上的朋友了,急切地走出飯店,坐進汽車就控製不住脾氣的對阿堂說了幾句重話,這小子的腦子裏怎麼這麼不會轉彎的?就放錦瑟一個人離開了?即使她堅持要走,他也應該跟上的!上海這麼亂,她發生意外怎麼辦??
汽車風馳電掣似的,盲目地行駛在路上,石崇透過車窗焦慮地望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潮,在趁人不注意時捏了捏眉峰,在心裏歎了聲氣,錦瑟這個固執的丫頭,你跑到哪裏去了?今天上午在馬路上,看見錦瑟在找房子——他這是第一次,對自己沒有把握……他有一種害怕失去的感覺,他感覺到,他控製不了、甚至說是把握不了錦瑟,她不會按照他的意願生活,她不會按照他的意願留下來。
可是,錦瑟,你以為一個女孩子在上海求生存是很容易的事嗎?弄堂裏的生活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嗎?窄窄的弄堂裏,到處是臊氣的小便池,泛著穢泡,天氣熱時就蒼蠅亂飛的,路邊的垃圾箱堆滿了沒有人來清理,人們就把垃圾倒在兩旁,堵得人們都走不過去的,就互相咒罵埋怨著,一到夏天時更是到處積著髒水不退——錦瑟,你怎麼住得了這樣的地方?
錦瑟,弄堂裏麵不會像石公館裏,沒有煤氣、沒有浴缸和抽水馬桶,每天早晨都是臭臭的糞車隆隆而來,然後就聽見各樓中的人都一手把住樓梯的欄杆,一手拎著沉重的便桶,四樓三樓二樓的下來,搶著追上糞車,然後那惡臭衝天的糞車又滾滾而去,隻有這時,他才敢從棉被裏伸出頭來,然後起來,端著麵盆到老虎灶來就地漱洗,那些年,他每天都如此,漱洗完畢,就近在附近的攤上吃早點,然後擠上了電車去挨家挨戶的拉生意,每天為生活忙碌,麻木而疲憊的忙碌——錦瑟,你不適合過這樣的生活。
石崇回過頭,對老魏說:“去外灘那邊再轉轉,找清靜人少的地方,她不會去繁華熱鬧的地方。”
老魏點頭,把握著方向盤轉彎,石崇仰頭,將臉望著車頂,想著錦瑟的一切……他從來就不喜歡那些西化的女人,覺得那都是失去了天然美的假相,可是在上海這裏,在這個被西洋化身染了的上海,想要找到一個純粹的中國女人,實在不是易事。他一直以為,這些的女人找不到了,連那麼單純的蓮芸最後都因為錢跟個軍統跑了,女人還有好的嗎?所以李鍵捷給做媒時,他聽了勸說,同意了一場有所圖謀的婚姻,反正和誰結婚不都是這麼回事?
但這個時候,錦瑟出現了,他本來就喜歡這種模樣的女孩子,慢慢地相處下來,更是喜歡她的一切,喜歡她身上流露出的那些古典氣氛,不管她是否和蓮芸一樣虛榮,他都希望能留住她一身的中國風味,隻要她肯留下,他就會把她保護得好好的,讓她生活得無憂,讓她的氣質不能因為生活的苦難而磨沒,因為他看著錦瑟時,心情就會覺得舒心,為了自己的舒心,他願意用金錢來留住她,買她的清靜無憂,讓她不被世俗汙染。
可她卻執拗地想要離開他。
汽車一個轉彎,石崇遠遠地就看見錦瑟站在外白渡橋上,風吹動她的旗袍下擺,卷得那旗袍下擺在鐵橋欄杆上拂來拂去,石崇讓老魏馬上停車!
橋上的風更是大的讓人受不了,錦瑟在瑟瑟寒風中挺了挺身子,雙手抓著黑色軟緞的披肩裹緊自己,希望能借此擋住一些風的侵入,在四川路上所行過的公共汽車和無軌電車,在她這裏遠望過去彷佛就隻是三四盞燈在那裏穿射,深深的夜裏,隻剩街燈下扯爛的報紙不斷隨風而飄起旋落著……身邊的冷空氣陰濕難受,透入骨髓,可是盡管這樣,她還是不願意離開,靜靜看著兩邊河岸那一字兒擺開的十幾條漁船,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噶”的一聲,有汽車突然刹住了,她回頭,就看見石崇從汽車裏氣急敗壞地出來,一直看著她,大踏步地走上橋來:“一個人亂跑!也不怕碰到剝豬玀的!讓人搶了怎麼辦?你膽子太大了!”
錦瑟看向他,沒有驚訝,隻是鎮定地回答:“好多人都圍上來,我誰都不認識,也不知道要怎麼招呼他們,怕給你得罪了人。”
“不用招呼他們,你這隻是借口!”
聽著他的口氣,分明仍是不善,錦瑟就不再說什麼了,又轉過臉去看河麵上漂浮著的漁船,石崇壓下怒意,拿過她手裏的那片枯黃葉子問,“是法國梧桐?”
錦瑟卻寡淡回道:“在中國應該叫懸玲木。”
他笑了一下:“名字有什麼重要的,不過是一個代號。你冷嗎?”
“不冷。”
石崇看她微微顫抖的樣子,這分明是在強辯,他也輕聲笑了,解開薄大衣的扣子,把她摟緊胸前裹住,看她還想掙紮離開他的懷抱,他放柔聲音哄道:“別逞強,嗯?”
錦瑟沒有再反抗,她已經被凍得渾身發木了,他的大衣和懷抱對現在的她太有誘惑力了,石崇摟緊了她,另一手摸著她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忽然低下了頭吻她,雙手抓著她的肩往橋的鐵欄杆上推,“你這種可憐的樣子,讓我都沒辦法再生氣你背著我去找房子的事了,小東西,你摸透了我的脾氣嗎?”說著,嘴唇也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唇。
錦瑟往後仰著頭,想躲避他的親熱,汽車就在橋下停著,魏叔和阿堂都在下麵看著她,她實在不想在人前這樣,讓她更覺得自己是石崇的一個玩物,供他隨意玩弄,但不論她怎麼躲避,石崇的唇舌也始終糾纏不放……
新開業的這家大飯店,寬敞的房間,大理石的牆和地,厚厚的地毯,還有軟軟的臥床。
軟軟的臥床上,她被動的陷在他的擁抱中,任他摟著自己,占有著自己,用炙人的情欲來溫暖著自己的身體,早晨從飯店裏出來,汽車就停在飯店門口,在經過閘北一帶的弄堂時,裏麵熱熱鬧鬧的叫賣聲引得石崇讓魏叔停車,他拉著錦瑟下車,往弄堂裏走去。
“薏米杏仁蓮心粥!”
“玫瑰白糖倫敦糕!”
“蝦肉餛飩麵!”
“五香茶葉蛋!”
石崇領著錦瑟走到裏麵,看著各色各樣的早點問:“想吃什麼?有豆腐線粉湯、腸線粉湯、雪菜肉絲麵,“他往裏麵又看了看,“那邊還有餛飩,“然後回頭看她,“想吃嗎?”
錦瑟也摸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麼,隻是一經地搖頭,石崇就拉她到旁邊的一個小攤上坐好,那是一對年輕夫妻的挪動飯攤,他自己做主的和那女人要了兩碗陽春,那女人就轉身朝丈夫喊道:“噯——上兩碗陽春!”
湯麵端上來了,做得中規中矩,湯清、麵健、味鮮,象牙百細條齊齊整整臥在一汪晶瑩的油水裏,灑著點點碧綠蒜葉屑。石崇拿了筷子給錦瑟,“先吃點兒,這家陽春麵做的味道不錯,我以前都愛在這兒吃的。”
她用筷子挑了挑麵,卻沒有吃,隻是低著頭問:“你存心讓我來看看弄堂裏的生活?”
石崇挑著麵吃著,“用不著讓你來看,你根本就過不了弄堂的生活,“他抬頭看她,“有好路你不走,偏偏要挑最艱難的?”?
錦瑟仍舊挑著麵條,不說話。
石崇卻放下了筷子,看著她說:“有一種人,是天生不必去受苦的。”他拿過她的手,輕輕撫摸著,笑了,“這雙手,就留下來給我泡茶吧!”
看著他眼中的誠意,錦瑟的意誌開始軟弱,差一點就衝口答應的,但她突然想起了上次那黑衣人用刺刀刺她的時候,石崇臉上的冷意,她猛的抽回了手,石崇這樣的巨大轉變令她不能接受,她低頭吃麵,以此來掩飾心中的那些恐懼,她從來都認為,石崇會害她,好像他以前就傷害過她似的。
石崇的眉一挑,實在不能理解她這種突然的轉變,但也沒有多問,這些事也隻能等她自己去慢慢想通了。
韓媽一進臥室,看錦瑟還是穿著那件玫瑰紫的緞袍,腳底是紅緞子的繡花鞋,她的頭又止不住疼了起來:“你怎麼還不換衣服?不是說了先生要來接你去聽戲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櫃子裏挑出一件黃色大格子花紋的旗袍和紫紅色的羊毛衫。
韓媽拉過錦瑟給她換衣服,說:“現在啊,有多少梨園名伶、歌舞廳的紅星都被那些軍閥、地痞和幫派頭子強行霸占著。為了生存,她們也是不得不對那些令她們厭惡的男人笑著!現在這世道,女人隻有投靠在有財有勢的人身上,才能安全一點,不然明天要是被一些不講王法的人硬搶了去,你也沒辦法是不是?”
錦瑟跟著石崇走進了共舞台,腦子裏還都是韓媽的那些話,如果石崇是個更加強硬一些的男人,她現在也不會還安全的站在這裏,可為什麼……她還是覺得他對她而言,十分危險。
石崇看了一眼發呆的她,也沒說什麼,隻是扶住她的腰,免得她一不留神絆倒了。
他們剛上了樓,戲院的夥計就忙著遞煙、倒茶:“您這兒坐?給您泡一壺西湖龍井好嗎?這位小姐要用些什麼?”
石崇坐下吩咐,“隨便吧,弄點水果零食之類的。”一樣樣的東西往這邊送著,放在包廂的欄杆護手板上,幹濕果碟、煙卷茶杯,樣樣都放滿了,台上的戲也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