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挑釁(1 / 3)

老魏把汽車開回石公館後,韓媽迎了出來,拉錦瑟下來:“你趕緊跟我上樓去換衣服,阿堂來過電話了,先生三點回來接你,有一家飯店今天開張,請先生過去剪彩呢。”

錦瑟頓住了腳步,嘴裏說著:“我不想去。”

韓媽回頭,然後有拉了她的手往裏走著,嘴裏還不停地說著:“錦瑟,你畢竟不是佘沁珠,不是先生明媒正娶過來的太太,你現在這樣的身份,沒有資格說‘不想’這兩個字的!何況你偷跑出去找房子還讓他逮了個正著?這時侯你還要逆著他做?真的這麼想把石崇惹急了?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了?”

韓媽拉她進了臥室後才放開她的手,去拉開衣櫃挑找比較豔麗的衣服,畢竟是飯店開張是件喜慶事嘛!

錦瑟抿緊了唇,咽下所有的不甘和屈辱,安靜地由著韓媽給她換衣服。等上了汽車後,阿堂先回過頭衝她笑著,而石崇隻是吩咐老魏開車。汽車沿著外灘一路向北駛進,過了海關大樓,向西一拐,就進了南京路。石崇什麼話也不多說,倚靠著車座,一路都看著窗外,馬路兩邊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把千百輛汽車都夾在當中。

在車水馬龍中遊走了一段時間後,老魏才將汽車停了下來。石崇從汽車裏出來,他等錦瑟也下來後,牽她站好,把她的手拉進了自己的臂彎裏,“你最好別惹我,好好配合。”

錦瑟在他略帶威脅的口吻裏,安靜下來,不再想著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的可能,韓媽說得對,她惹不起他,她還要給自己留後路的。

她朝那飯店望過去,新建成的大飯店門前就是二十多步高的石階,門麵大部分都用大理石鑲嵌而成,色調有淺綠、淡金、鵝黃等相間循環著,再加上四條巨大的銅柱,更顯得金壁輝煌,耀人眼目的。

大門前兩側各有一排衣著整潔的侍者在必恭必敬地等著客人的到來,長長的紅地毯一直從台階前鋪進裏麵的廳堂裏去了,通道兩旁擺著整齊的盆花,從她這裏望過去如雲如錦的。

隨石崇登上台階後,兩個製服筆挺的侍者上前開門迎接。

走進廳堂內,一大堆來賓見石崇到場,便劈裏啪啦地響起了一陣掌聲,賓客們自動地分開,讓出一個寬寬的通道來給他。飯店內部裝飾的更是富麗堂皇,仿佛是走進了歐洲古典風格的華麗宮殿一樣的感覺似的。

石崇笑著和大家點頭頷首,微側著臉在錦瑟耳邊說:“微笑,淡淡的就好,不要露出牙齒來,想象著你自己是尊貴的公主就行。”他微笑著繼續向兩邊的賓客頷首答禮,一邊穩步走到飯店大堂的中央。

飯店一樓的大堂已經被布置成了舞池的樣子,四周圍的小圓桌上,都擺滿了鮮花汽水、果子醬、香擯等各種飲料,供客人們隨便飲用。樂池裏的樂隊成員,個個都抱好自己的樂器,眼睛專注地跟著指揮的小棒拉奏著。

四壁柔和的燈光,混夾著微香灑向人群,四個身材優雅、穿著紅色旗袍的年輕女郎攏著一幢大紅綢子,橫過大堂,在紅綢子當中打了三個兩尺多大的采球。一個女郎端著一隻紅漆盤子過來站到石崇麵前,盤內擺著一把係有紅色蝴蝶結的剪刀。

石崇站定片刻,等賓客都安靜下來了,他轉過頭和飯店的老板笑了一下,才拿著剪刀在人們有一次熱鬧的掌聲中,剪斷了大紅色的綢子,然後和那位朋友握過手後,轉向賓客,一起為飯店的落成鼓掌。

開張剪彩的儀式終於是結束了,一些熟人都過來向他打招呼,他一忙,就忽略了跟他一起來的錦瑟。

大堂中央有一對男女,正在表演則後激昂動人的探戈舞,同時飯店的侍者也在給賓客們分發著五彩擲紙,於是賓客們便把那些擲紙向那一對舞者擲過去,弄得滿場都是一條一條的色紙,不斷地交接扭結著,而那對舞者依舊在大堂中央,忘情地進行著他們自己的探戈……錦瑟退到角落裏,端起一杯果汁慢慢喝著,本來是新鮮的果汁,可滑入她的嘴裏就隻覺得苦澀……突然樂池的音樂驟然停止!

連錦瑟也忍不住抬頭,這時,交叉懸在空中的兩線橡皮球向著場中賓客的頭頂落了下來,於是又有了一陣熱鬧的搶奪聲,也夾雜著熱鬧的嘩笑聲和雜蹋聲……

她站在角落裏聽著橡皮球的破裂聲,看著這些戲夢如生的人們,隻覺難過,她為什麼會置身在這裏看他們胡鬧……她尋找著石崇的身影,在二樓的樓梯處,她看見石崇還在和飯店的老板在朗聲說笑著,遠遠的,她聽不見石崇說了什麼,隻看得見圍繞在他身邊的人們都哈哈笑了起來。

錦瑟寡淡地看著,在人群中,他是自信而神情自若的,對身邊的每個人都沉靜應對,機智溫和。而她在這裏,這樣遠遠的看著他,突然覺得石崇這個男人,他身上那種隱隱的光芒是誰也無法遮掩的--

——那她又算什麼呢?這世上最卑微的一個人!

錦瑟放下果汁,走出了飯店,敲了敲汽車的車窗玻璃,魏叔並不在,而正在打瞌睡的阿堂立刻驚醒,推開車門下來,一張嘴就問了一連串:“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我隻睡了一會兒啊,不會是睡迷糊了吧?魏叔說去買點東西怎麼還沒回來?你怎麼出來了?是先生有什麼事要吩咐?”

她搖頭:“我想一個人轉轉,就是告訴你一聲。”

阿堂又伸手撓著腦袋,想阻止錦瑟一個人離開吧,可又找不出什麼理由來攔著她……就隻好沒辦法的看著她慢慢走到馬路對麵去了。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新建成的大飯店,疑惑地自言自語道:“先生應該是知道錦瑟出來了吧……”

走出了飯店,呼吸著冷冽的寒風,她才感覺到心情為之一振,感到好受了許多,然後就信步走在街上走著,至於去哪裏,她也不知道,也就是想出來透透氣而已。街上的人很多,都有一種倉皇之感,那麼多的人在街上走,但事實上,每一個都是孤獨的,所以她刻意繞開了繁華熱鬧的十裏洋場,往行人稀少的地方走著,在經過一個弄堂時,有一個賣舊貨的人搖著一隻破鈴,高聲叫著,她猶豫了一陣,然後腳步一轉,向裏麵走了進去,弄堂裏停著一輛黃包車,有個小孩在上麵玩,並把腳鈴踏得叮叮的響,還有兩個男孩在弄堂裏學騎腳踏車。

錦瑟想起了一首經典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也別生氣!煩惱時要保持平靜,請相信,快樂的日子會來臨。我們的心向往未來,現在則令人悲哀……可如何逃離?這樣的現實讓她如何逃離??

她一個人走著,步履很緩慢,一直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走著,一個黃包車夫注意她很久了,弄不清她是否要坐車,就一直不死心的跟著,保持了一段的距離跟在她身後,她卻隻是低頭走著,專心想自己的心事……心裏覺得一陣陣淒惶。

街燈一盞盞的亮了起來,可是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來,就讓人更覺得這景象荒涼的過分,直至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遠遠的天空被燈光映照的紅一片黃一片的。她再回過頭望向那家今天剛剛開張的飯店,彩色電力照明伴著霓虹燈條,從飯店寬大的招牌商標層層跳耀而上,臨空架起巨型廣告,紅綠黃藍,曲折回旋,飛位變色,把飯店周圍的夜幕烘成金紫……

她在安靜的弄堂群裏也不知道繞了幾條弄堂,夜很深了,風也大了起來,身上穿的堇色真絲旗袍一點也抵不住這冷意。地上的枯葉紛飛起落,她覺得,寒意真的很濃了,這樣清冷的夜裏還有誰會像她一樣傷心呢……夜風吹起來了,她裹緊了披肩,但仍能感到清冷的風在耳邊也呼呼地吹過,俯身撿起一片被她的高跟鞋踩到將黃未黃的葉子,拿在手上端詳著,她現在就和這秋風裏樹葉一樣,槁木死灰般對一切事情都無動於衷了。

抬頭看看樹上,還有殘剩的黃葉在顫抖著,它卻固執地不願意落下來,似乎每一片葉子都有著說不完的委屈似的,它們孤孤單單的,誰也幫不了誰,更無法保護自己……她站了一會兒,走出弄堂,外麵竟然是長長的多橋的蘇州河。這個時代的蘇州河,河水還是碧色的,投入黃浦江後才變成了黃色……她想起自己看過的一部電影,女主角牡丹就是從這裏跳進蘇州河的。

不過那是七十年後的電影了,周迅主演的。

站在這裏望著外白渡橋上,在它的上麵在不息的行著一路、四路、六路、七路、八路、十一路和十二路汽車,電車駛過外白渡橋上的高聳的鋼架時,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就時時爆發出幾條碧綠的火花,而在外白渡橋的兩旁,在夜幕剛來到地麵不久以後,就很靜寂了,橋下麵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仿佛同橋上的繁華吵鬧無關似的,蘇州河上停著一排排的帆船,那些船一排排停在那裏,一些動靜都沒有,船上沒有一個人,小船上隻閃著那些纖微、軟弱的燈光,一片黑沉沉的。

她踏上外白渡橋,扶住冰冷冷的欄杆看著郵政局的航空郵政的廣告,東奔西竄的在耀眼。而遠遠的東南角的外灘花園,還有燈光在亮著,有一絲溫暖人心的感覺,但她的腿在瑟瑟發抖,站在這裏,就突然想起一個詞——遺事而獨立,她被所有人給丟棄在了這裏,沒人看管……

想著自己的父母,她什麼時候才能再看到他們呢。

他們一定以為她已經死了吧,那時的情況讓他們太驚訝了,都來不及反應了。

她仰頭看著黑沉沉的天空。這十多年來,在許多這樣的深夜裏,她清醒地眺望著茫茫夜色,內心都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她就隻能任由命運捉弄?她的心卻一直在半空中遊離,希望能找回原來屬於自己的一切,可這都十幾年了,過去的生活,那一切的一切都像輕煙一樣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湮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