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逃離(1 / 3)

韓媽去錦瑟以前住過的房間裏,把錦瑟的東西簡單的收拾了一下,拿上了二樓,看錦瑟還站在窗邊發呆,她坐進沙發裏,低頭整理那些東西,說了一句:“你也不必為這事犯愁了,像你和先生的這種關係是現在會覺得稍稍有些尷尬,但在上海,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了。你聽韓媽一句話,踏踏實實地先在石公館住下來,要是和先生有情有緣的話,自然就會繼續好下去,不然呢,也不過是將來分道揚鑣,沒什麼好怕的。”

錦瑟回過頭,看著韓媽的背影一段時間後,慢慢走到她身邊坐下,雙手挽住韓媽的胳膊,將額頭也倚在她肩上,安靜的不說一句話。她現在,隻是需要一個可以依靠著的人,需要在韓媽這裏得到一些溫暖來支撐著自己。

韓媽溫情地撫撫她的頭發:“想開些,你在這裏住著,不也有韓媽疼你嗎?”

錦瑟心裏一陣酸楚,將臉埋入韓媽的肩窩裏,無聲地落淚。

韓媽把錦瑟僅有的幾件衣服疊好,再把她的梳子、綁頭發的綢帶都拿出來一一整理著,在一個小盒子裏看見了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報紙鋪在盒底,跌在外麵的是一則法國人在上海做的中文廣告——法國金樂福女士MINE。GIN。GEROFF,最近在滬創辦惟一之時裝裁剪學校,教授各種時式之內衣及帽之製法。授課時間每逢星期一三五上午九時,下午五時至七時。特別研究班上課時間可另酌定。凡欲研究者勿失去此良機。學校地址在上海靜安寺路34號華安合群保險公司樓上,電話四三零三號。

韓媽把那張報紙整個打開一看,竟然是1928年的報紙呢!怪不得這紙張都有些泛黃了,她好笑地說:“你這孩子!收藏這快十年前的東西做什麼啊?”

錦瑟從她身上抬頭,下巴還依戀的挨在韓媽的肩上,看到那張報紙就先怔了一下,然後在心裏就生出了無限的感慨……那個時候,剛剛接手了自己已經穿越了時代的這個現實,就總想著能憑自己的能力在這個時代堅強的活下去,特別留意那些培訓學習之類的廣告,因為她從小學習的茶藝表演,在這裏是養不活自己的,這裏的茶館都是像老舍筆下的《茶館》描寫的那樣,在這個特定的曆史背景下,全都成了三教九流之人聚集的雜亂場所,她隻有重新學習一門手藝才能算是有一技之長了。

可一個女孩子,像在這個大上海找到一份長久的工作還是難以做到的……更何況那個時侯,她還是一個十多歲小孩子的模樣,哪裏有人肯雇用她?

而當石崇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錦瑟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放著一杯剛剛沏好的茶水,那杯茶還兀自冒著熱氣,淡淡的籠罩這正在專心看著報紙的錦瑟。他走過來,往沙發裏一坐,先自顧自地端起那杯茶徑自喝了一口。

錦瑟驚覺他的靠近,立刻站了起來,走離了兩步。

石崇把茶杯在茶幾上放好,然後拿起那張她放下的報紙一看,上麵全是密密麻麻的聘請啟示……微微的訝異過後,他笑了一下,然後將身體向後倚去,雙臂交叉地放在胸前,對著她微笑,好脾氣似的問:“想找工作?”

錦瑟站在茶幾旁,固執的抿著嘴,沒有開口說話。

石崇也不著急,氣定神閑地看著她,雙臂依然交叉於胸前,錦瑟站的地方正照著點太陽,他隻能逆著光線看她,所以看不太清她臉上的表情,她仍穿著韓媽的寬大旗袍,外麵罩了一件蔥綠色的絨線衫,大概是因為兩手常放在衣袋裏、往下墜的緣故,絨線衫的前襟拉長了,後襟卻滑了上去,也顯得極不雅觀。

他拿起報紙自己看了一下她用紅筆圈過的一則聘請啟示,再抬頭看她,仍笑著問:“你去?你知不知道找職業的人有多少?隻要一刊登聘請職員的廣告,就有成百的人趕去應征,而且這些工作大多都還是地位低下、薪水微薄,絕不夠一個人生活的!比如你圈的這則啟示,是要聘請一位帳席,月薪十五元,但是還要先交上五百元以至一千元的現金保……”他又看了看那些啟示,隨意指著另一條說,“像這種寫著聘請小學教員的工作,一般都是學校有經濟困難的,暫不支薪……”

石崇伸手拿起茶杯,把瓷質的茶杯舉到唇邊,杯裏的茶水就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粘在茶杯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過去時,像一棵棵翠生生的芭蕉似的。他看著這茶杯裏的一番別樣天地,繼續說:“不是我故意要潑你的冷水,而是要清楚地告訴你,不管那份工作,都是要有保證人,對方才肯聘用你的,保證人的資格可以是商鋪,也可以是負有聲望的人……”他揚眉看她,“怎麼樣?要不要我給你做擔保?”

錦瑟兩手插在絨線衫的口袋裏,抿著嘴不發一言。她當然知道這些,所以一直就對找工作的事不抱太大希望,所以才一直留在佘家老老實實的做著女傭,但現在,她就是不願意在石崇麵前認輸,不願意在他麵前軟弱下來,就是倔強的不肯開口!

石崇在錦瑟這種冷淡的注視下,也開始沉默了,他慢慢的喝著茶水,猜不透她的心裏是怎麼想的,居然還幼稚到想去找工作?在外麵生活是這麼容易的事嗎?她在上海生活了這麼久,不應該不明白這裏麵的艱辛吧……

韓媽進來時,看見他們兩個人的這種情況,心中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打擾地又關上了門出去了,一直到傍晚她又一次推門進來,這次實在是忍不住開口了:“先生,你晚上不是還約了人去百樂門的嗎?現在走嗎?”

石崇回過頭看韓媽一眼,再看向依舊紋絲不動的錦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你還真有定性?不會是就此禪定涅槃了吧?”他起身,抄起她的胳膊走到衣櫃前,“換件衣服,跟我出去散散心!別總在家裏悶著!”

錦瑟沒有抽出自己的手臂了來,由著他擺布,看他拉開了衣櫃,裏麵掛著的大多都是他平常穿的長衫,還有兩三件韓媽今天才放進去的她的衣服。

石崇一件件的亂翻著,然後拿出最靠裏麵的一件粉紅色旗袍看著問:“這是你的?我怎麼沒見你穿過?”

錦瑟看著那件旗袍,伸手觸摸了一下,立刻感覺手上光滑柔潤,這是緞麵的料子,袍身上是湘繡的鳳凰牡丹,一看就是累月經年繡製而成,旗袍裏層是用輕薄的真絲湖綢製成……她看著看著,不由得恍惚起來,這是沁珠結婚時,太太特意去訂做的婚禮服,但沁珠最不喜歡中式的東西,一次也沒穿過,就一直放在衣櫃最裏麵束之高閣了,而石崇,竟然一次也沒注意過這件衣服……真是可笑的一對夫妻了,彼此互不關心、互不在乎,一個個隻是顧忌著自己的麵子做事,不鬧到今天這樣才叫奇怪呢!

而自己的命運,就是捏在這兩個可笑的人手中,無力反抗,她才是更可笑的一個了……

錦瑟把那件衣服重新掛回到衣櫃裏,慢慢關上櫃門,反身倚住了櫃門,平靜地陳述:“我不想去。”

石崇看看她身上的絨線衫,伸手握住她的兩肩,把她全身又上下的看了看,自顧自地決定說:“那就不換衣服了,就這樣出門就也行。誰規定必須要打扮整齊呢?”然後摟過她的肩就往外走。

錦瑟知道反抗和拒絕都無用,也隻能機械地隨他鑽進了汽車。老魏把車開到了上海最有名的舞廳前,她下車,抬頭凝神望著這個西式的建築,以前也是見過“百樂門”的,但那時的它在身邊十幾二十幾層的高樓大廈中,隻是顯得那樣寒磣那樣可憐的乏人問津,根本就沒有人去注意它……但此時,百樂門舞廳卻是上海最豪華的一座建築,幾乎成了上海這個城市的標誌。

再過幾十年後,百樂門還會存在,在經曆了改朝換代後,依舊佇立在上海,不驚不乍、不卑不亢的看著上海、甚至是這個世界的滄桑改變,隻是那個時候的它不再有舞,而是在播放著電影。

現在這裏卻是仍是充滿了霓虹的燈光,爵士的歡聲,熱烈緊張的舞場,以及門前連綿不斷、絡繹不絕的汽車。

隨石崇直接上了二樓,她竟然看見佘輔仁和佘敬仁也在舞池邊的沙發上坐著,就不由得頓了一下腳步,石崇也看見了他們,然後摟著錦瑟沒有任何避諱地向他們走過去。

佘敬仁也看見了他們,遠遠的就拉著還在怔鄂驚訝之中的輔仁站了起來,他向石崇迎過去,熱情地握手寒暄:“好久不見了,大家都過得好嗎?”

錦瑟的手臂本來就掛在石崇的臂彎裏,這時石崇更是攥緊了她的手,不讓她有逃避掩飾的機會。她隻好放下了掙紮,定下心來,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兩個,心裏默默冷笑,真是夠虛偽的了,從出事以來,前前後後的也沒超過一個星期,佘敬仁居然可以臉上堆笑的說是好久不見了?她再向佘輔仁看過去,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石崇也像是沒事似的和佘敬仁寒暄應酬:“都挺好的,多謝二少爺惦記著呢。”然後他微微抬頭,倨敖的看著輔仁,笑了一下說,“難得能在這種場合裏看到輔仁少爺。”

輔仁的臉上一陣紅暈,對自己身處這種靡亂的地方感到十分羞恥。

錦瑟也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轉過頭去看別處了。

佘敬仁微微欠身對石崇說:“今天是特意帶我弟弟出來曆練一下,家裏麵正想幫他在工部局找一個職位做。”

石崇看了輔仁一眼:“噢?工部局是由英國人主持的,美、日等方麵也參與權利,機關職員有華籍、日籍、印度籍,還有白俄,但好多人都想進去工作的,好找嗎?”

佘敬仁直接忽略掉他語氣裏淡淡的諷刺,現在不太敢得罪石崇,就隻好笑著說道:“李健捷說了,他會幫忙拉關係的。”

石崇點頭:“確實,李老認識的人多……”石崇又和他們兄弟倆閑聊了幾句浮麵上的話,看到孫經理已經上樓來了,才說,“你們多玩一會兒,我先去那邊見個朋友。”就挽著錦瑟離開了。輔仁看著石崇將錦瑟摟走,還是呆呆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敬仁碰了他們一下,也看向石崇那邊,石崇和大家說著說著,手臂一動,就摟上了錦瑟的肩,他慢慢地說:“看來錦瑟的心計真深啊……以前真是小看了她了……在這裏麵做了不少手腳啊……沁珠和裴智中的事情應該是她告的密吧?”

“不可能!”輔仁反駁著,他親耳聽見石崇說是因為錦瑟知情不報才把她送進堂子裏的!他去會樂裏時,那的老鴇也承認了這件事的!錦瑟不是那種會勾心鬥角的女人!

敬仁卻是輕蔑地一笑:“一個下人,想爬到男主人的床上,最好的辦法不就是敗壞女主人的名聲?何況還是沁珠有確實的把柄在錦瑟的手裏?你以為錦瑟總是拒絕你是表示她清純、清高?那是因為她看不上你罷了!石崇是什麼樣的人?有權有勢的,你比得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