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媽頓了頓,看著仍舊不為所動的錦瑟,雙手扶上了她的肩膀,掏心挖肺地為替她講著道理,“聽韓媽一句權吧,你現在的這種情況,是可以暫時拿拿架子,可是也要分個尺度,如果拿捏不好的話,真把石崇給惹急了怎麼辦?現在先不管他對你是真情還是假意,隻要肯為你花錢就是好事!已經到了這一步了,你就先認命地跟著他吧,將來要是他不要你了,你還有手裏的錢是不是?到那時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你手底要是真有個十萬二十萬的,就是想找個男人結婚過日子都不是難事了。”
錦瑟在這種煩心的時候,卻也止不住笑了一下,回頭看韓媽:“您怎麼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韓媽卻十分認真地說:“上了年紀的人都會這麼說的,你要是能碰上好男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自然是好事。可這世上,又有幾個人是真能這麼順心地走下來?你看看韓媽,丈夫死得早,我不也是一個人在過日子?我那兒媳婦根本就不想給我養老,但看在我手裏還賺著工資的分兒上,她也不敢明著不認我這個婆婆。再說了,這麼多年下來,我在石崇心裏也有著一定的分量了,我那兒媳婦還想著將來有什麼事是要求上我呢!”
錦瑟慢慢拿起那串珍珠,看向韓媽:“那您就幫我聯係著把這些都賣了吧,我給您抽金,怎麼樣?”
韓媽笑了,伸出手指點了一下錦瑟的額頭:“你傻呀!要賣也不能是現在啊,等過些日子,先生把這個茬兒給忘了,你才能把這些東西轉手出去,而且還得留下一兩件好的常戴著,別讓先生疑心了。”
錦瑟敷衍一笑,等韓媽出去後,她又靜坐了很久,然後又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手放在鏡子上麵,卻觸碰不到自己的臉,內心是一種深深的無能為力的感覺,她就隻能這樣任由命運捉弄嗎?命運之手像是在開玩笑一樣的撥弄著自己,在來到上海後,這個時代、這個城市的一切事物,都在左右著她的情緒、操縱著她的喜怒哀樂。
一想到以前在父母身邊、無憂寧靜的生活,她的喉嚨就感覺又濕又鹹的,苦,卻又讓人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個動亂的時代,一切的一切都在動蕩不安之中,一切都在隨時會變化、隨時會傾塌中,即使她是對大概的曆史狀況了解一些,但也很難計算出自己的未來,哪怕是最短的將來,哪怕是明天的命運……現在的中國,正是動蕩不安、軍閥混亂不息的民國,她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把握自己的未來,她很茫然,很無措……
就這樣在梳妝台前專心地想著心事,忽然從鏡子裏麵看見了石崇推開門大步踏進來,她怔了一下,不知怎麼的,就突然想起了那次也是她在鏡子前走神,他也是這麼進來的,他們還在鏡中對視了好長時間,然後石崇“嘭”的關上了門就走了。
而這一次,石崇卻是直接走到了她的身邊,看著鏡子裏的她問:“為什麼沒戴那串珍珠項鏈?不喜歡嗎?”
他一麵說著,一麵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到她身邊看著她的表情。
錦瑟垂下眼瞼,不讓他注意到自己的情緒,說:“又不出去,戴那些東西做什麼。”
石崇卻笑,起身去拿茶幾上的項鏈,站在她身後,彎身給她戴上,然後坐到床邊,看著她安靜的、沒有表情的臉,帶著笑意說:“你過來。”
錦瑟隻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認命地起身過去,在他麵前站定。
石崇攬著她的腰讓她坐到自己的腿上,開始親吻她的臉,從額頭一直吻到頸項,吻到鎖骨處時,嫌那串珍珠項鏈太礙事了,伸出手扒到一旁去,他身體血液澎湃難抑時,額頭上的汗一層一層地冒出來,結成米粒大小般的汗珠,手上一用力,那串項鏈被他扯斷了,散開的一顆顆珍珠滾落了一地,在地毯上無聲地滾動著。
他一旋身,把錦瑟壓倒在床上親吻著,兩個人的身影因台燈的映照,在地毯上融為一體,糾纏難分……
等錦瑟轉過天醒來時,床上已是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她沒有立即起身,而是將臉埋進了提花貢緞的枕頭裏,不肯抬頭。韓媽總是問她願不願意留下來……還有必要回答嗎?願不願意,答不答應,她不也是必須躺在這張床上任由石崇擺布?她有什麼資格說不?又有什麼資格拒絕石崇的接近和碰觸……
但她還是不甘心就這樣屈服,還是想試試離開的可能性……她起身穿衣服梳洗,踏出了石公館,找到弄堂多的馬路上,在一個路口前停下腳步,從弄堂口這裏望進去,裏麵是森然無盡頭似的,看那樣子要左拐右轉的,根本就讓人辯不出方向……
弄堂口的紅頭阿三路警低垂著頭,倚著石牌坊打盹。
錦瑟不敢去打擾他,就自己走進弄堂裏,抬頭一看,弄頂是被家家戶戶晾出無數的內衣外衫給擋住了狹長青天,兩邊房屋斑駁的牆上貼滿了性特效的廣告,她又往深處走了走,沿路注意著弄堂裏是否有招租的條子……
在一個拐彎處,她看見那邊電線杆上有一張紅紙貼,走近一看,還真的是招租廣告,她把招租紙上的地址門牌號再次檢閱了一次,走到弄堂裏去尋找出租的房號。可找到對應的房號了,那門卻是鎖著的……她回身看了看,等到有一個老大爺經過時,她趕緊堆起笑臉相詢問:“麻煩您了,這裏鎖著門,我去哪裏找這家房東啊?”
那老大爺擒著牙簽懶得開口,向她撇撇嘴,這一撇嘴卻是連著頭的微轉,然後就晃晃悠悠的走了,她站在原處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這是要她繞到後麵去找後門?錦瑟沿著牆壁找到後門,推門進去,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正坐在院子裏剝著蠶豆,問清了是房東太太後,她趕緊說自己是來找房子的,想看看房間的局勢。
那房東太太問她做什麼職務的,她就胡編了一個,說自己是一家報社的編輯。跟房東太太上樓,錦瑟的腳步踏在並不結實的木樓梯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讓她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怕著。
樓梯上有別的房客在牆上釘著的晾衣服繩子,晾滿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繩子斜斜地一路牽到樓上去,二樓的樓梯口也堆著許多雜物,此時正值近午,家家戶戶都忙著煮飯燒菜,煤球爐擺在樓梯轉彎的小平麵上,看起來是臨時措置的,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那裏忙碌著切菜做飯。
房東太太領她上了三樓,要出租的是一間亭子間,在頂層,其實就是一間儲藏室,她站在麵積連十平米都不到的儲藏室裏,打量著這裏,這間房子連窗口都沒有,在這裏住長了的話,肯定是冬受風欺夏為日逼的……牆壁上的裂縫很多,都用新舊報紙裱糊著,有兩三件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放在房間裏,卻是更顯得這裏厄隘蜷局了……這樣的條件,要生活下去,實在是太困難了……
房東太太聽見樓下弄堂中有賣菜的過來吆喝著:“南潯大白菜!十家香毛豆角!嘉興南湖菱!下來買呀!”她就急急慌慌地跑下去了,讓錦瑟自己一個人先看房。?
錦瑟在這間房裏站了一會兒,就聽見樓下房客家的嬰兒厲聲啼哭著,樓道裏還有咯噔咯噔的腳步聲,還有收音機裏擠出尖尖糯糯的女聲,憑空唱著:“……上海呀啊本來是天堂,隻是哦歡樂呀沒有悲唉傷,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將……”
她站在這裏聽著,頓覺諷刺得要命,可是,就連這樣一間房子的租價她都沒有能力掙出來。走出這裏,她仍就在弄堂裏躊躇著,腳下是坎坷不平的一條地,頭上是支離破碎的一縷天,晾衣服的竹竿把頭頂的蒼穹架出格子……她抬頭看過去,這樣看到的一格子一格子的天空,有悠悠的白雲時而飄過,也讓人感覺到這裏有了一種別樣的浩蕩慈悲吧,她諷刺地想著,又隨意轉過了幾個道口。
身邊有一兩黃包車拉了過來,車夫吆喝著,錦瑟側身讓過,那輛黃包車在坎坷的窄路上顛顛頓頓地拉了過去。
錦瑟離開這裏,又去了一條弄堂裏,找了一間二樓招租的房子來看,一進院子裏,入口就是一條黑暗的小甬道,一邊是極窄極陡的木樓梯,另一邊是油煙襲人的廚房,身影幢幢,水聲濺濺,燒的燒洗的洗切的切,也都在忙著做午飯,她進去問過房價,但太貴了,租不起……隻能又失望的走了出來。
這就是生活的艱難?她才剛剛領略了一點,原以為自己這些年生活的很苦,要仰人鼻息,要看人臉色,現在看來,她才發現,是把自己的生活想的嚴重了……
走出弄堂口,她走在馬路上,還想去另一片弄堂裏找房子,在一個弄堂口正看著那招租的條子,身邊有汽車嘎然而止的聲音,因為停得太突然的原因,汽車周圍還帶起了一層煙塵,有些嗆人,她伸手在臉前扇著,一回頭就看見是石崇從汽車裏出來。
錦瑟看著這輛熟悉的汽車後麵還跟了兩輛汽車,而前麵也有一輛汽車倒了回來,一位穿西裝的男人下來問:“石先生,怎麼了?怎麼停車了……”
孫經理走過來,看見石崇經常帶在身邊的那個小丫頭就站在那裏和石崇默默對峙著,臉上沒有表情地看著一臉緊繃的石崇。看著石崇這樣的臉色,孫經理也不敢輕易開口了。
石崇看了錦瑟一段時間後,懶得在大街上和錦瑟翻臉,最直接抓過了她的手腕,不顧她的掙紮,毫不憐香惜玉的把她拽進了汽車裏!
“你在找房子住?”
錦瑟跌到車座上,回過頭看著一臉怒意的石崇,咬緊了嘴唇,倔強的不回答他的質問。
老魏替錦瑟揪心著,趕緊對石崇說:“也許錦瑟隻是覺得悶,出來走走而已的……”
阿堂也趕緊給錦瑟不斷地使著眼色,讓她順著魏叔的話說下去,可錦瑟就是不肯鬆口說一句讓石崇能消氣的話。
石崇也知道錦瑟倔強起來的時候是問不出來話的,他現在也沒有時間在她身上浪費,孫經理他們幾個還在等著他呢,他還有正事要辦的,而且下午有一家飯店開張,他還要趕去幫忙剪彩的……他壓下心裏的怒意,說道:“阿堂下車!魏叔把她給我送回去!”
他把車門大力關上,就帶著阿堂上了前麵孫經理的汽車,那輛汽車立刻絕塵而去,後麵的兩輛車也緊跟其後。老魏回頭看著路況倒車,也忍不住對錦瑟說:“你這又是何苦呢?就順了先生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