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關注著潞江壩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事情,我經常會聽到一些人離開人世的消息。孟開始與我講述,寨子裏的一個老頭,在犁地的時候被自家的耕牛用牛角頂死了。那是許多耕牛在地裏耕地的季節,但現在還很傳統的耕牛已經很少,當一些機器化的耕地機出現後,一些耕牛便開始歇起,而老頭由於家裏貧困的原因,或者是由於老頭對於傳統東西的一種固執的堅持,但可能前麵的理由更合理,他家的耕牛並沒有歇起。那頭老牛,長年累月跟著那個老頭,二者之間一定達成了一些默契。那個老頭,沒必要提防那頭牛。

那一天,那頭牛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之處。牛安然地走在老頭前麵,老頭安然地走在耕牛的後麵。安然,便是異常的寧靜,兩雙眼睛裏麵沒有出現任何怒火,眼前的大地一片美好。也許,那個老頭還經常會在田埂上看到大地美好的某一方麵。我多次出現在那個老頭和那頭牛所出現的地方,在那裏,大地確實很美好。那個老頭對那頭牛嗬護備至,簡直把它當成自己的寶貝一樣,在不讓那頭牛耕地的時間裏,他會趕著那頭牛深入大地的豐盈處,那時大地的豐盈便是綠草清溪,牛不會迷失在大地的深處,牛就在大地的深處舒適地啃食那些草,而老頭自己會找一處青草茂密的角落,或坐或臥,看著那頭牛,有時看著看著就會睡著。

在大地深處做夢,這樣的體驗我也有過。在大地深處,我從未做過噩夢,那個老頭也應該沒有做過噩夢。在世界的那個角落,人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就會求助一些巫師一些釋夢師,但那些民間的巫師和釋夢師都肯定地說那個老頭從未找過他們。在大地深處,我夢見自己成了一隻飛鳥,我夢見自己如飛鳥一樣,“夢見成了”和“夢見如”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但夢裏麵的一些東西是一樣的,我都在出生地的那座山上飛著,我成為了各種各樣的飛鳥,我成為了像各種各樣飛鳥的人。

也許,那個老頭會和我做一樣的夢,畢竟那樣我們便可以在大地深處自由自在,完成一直以來都隻是通過目光的縱深度所能完成的自由。一頭自由的牛,莫非也一直在尋找著自由,當把牛軛給它套上後,它有時會有失去自由的無法呼吸,即便老頭在後麵吆喝著,甚至還給自己唱一些好聽的牛歌,但一頭牛突然之間就出現了邪念,在那個老頭把牛軛拿掉的那會兒,乘老頭不備便朝他頂了過去,瘦弱的老頭瞬間倒地。那個老頭,他皺紋滿麵,他的瘦弱以及他的皺紋是那個大地上生存著的許多人的一個眾生相,他成了一個代名詞,並最終也以代名詞結束。

那些旁觀者,他們見到了那個慘烈的場景,他們從四麵衝向那裏,牛見到四麵八方圍攏過來的人,再次瘋狂地頂向了老頭。是老頭的兒子,憤怒了,說要打死那頭牛,手裏提著一把刀衝在了人們的最前麵,別的那些人也憤怒了,也紛紛抽出了別在腰間的刀,可以說那天人們把那頭牛進行了千刀萬剮,但沒能救回那個老頭。當他們見到那個老頭時,老頭的胸部有很多塊青紫的瘀血,老頭的嘴巴裏麵有一些新鮮的血滲出,但滲出的都是烏黑的,老頭的麵部僵硬恐懼,裏頭可能還應該有一點點不解,他一定困惑平時一直陪伴著自己的牛,為何會突然發瘋似的要了自己的命?所有人都覺得很困惑,在那個民間,這樣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人們開始借助巫師,他們需要巫師來安魂。如果沒有巫師來對那個民間進行安魂的話,恐懼就會在那個民間蔓延,並把所有人吞噬,畢竟家家都有那麼一兩頭牛。

那個老頭由於是非正常死亡,隻能停在村口,那個巫師要到田裏給老頭招魂,魂招了,才能把老頭抬出去埋葬。又一個不安的魂魄,來到了亂葬崗。亂葬崗,其實並沒有荒草淒淒的荒涼景象,平時還是經常有一些人來到亂葬崗,祭祀親人,緬懷親人。

當我出現在出生地的山上,我看到了一群羊躺在木房子前麵,我拿著相機要給那些羊拍攝一些照片,我一隻一隻地尋找著,但它們吃飽之後,照片裏麵的那些羊,神情基本一致,不斷反芻,這些羊在我的相機裏心無旁騖。而在潞江壩,可能是由於天氣熱的原因,牛的眼裏的安寧慢慢消失了,而變得異常躁動。

當麵對著那頭平常以一副寧靜、洞徹萬物的姿態麵對著那個世界的牛,也許,那個老頭被牛頂死意味著的是最傳統的農耕文明的正式消亡。不安的牛,不安的人,不安的觀者,以及不安的世界,以及世界的混亂。不安的世界,需要再次得到安魂,而這樣的安魂必須借助大地上的宗教。一些巫師,開始出現在那個村寨,他們卜卦,他們念念有詞,他們對發生在大地上麵許多怪異的事情進行了最貼切的解釋。為何會有那麼多的精神疾病患者出現在那個角落?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殘疾者出現在那個角落?……有許多的問題暴露在了人們麵前。在別處的許多個角落,人們隻相信醫學,而不相信那些看似胡謅的巫師。醫學真能徹底治療好一個精神疾病患者嗎?也許可能,也許不可能。有些巫師,可能真正可以治療好一些精神疾病患者,也許不能。那些巫醫不分的巫師,真正治療了許多個內心不安的病人。

在一些時間裏,我也會對生活產生或多或少的厭倦以及懷疑。我需要真正的現實生活,以及依托於現實生活的表達。而潞江壩就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但我要抵達潞江壩的真實,必須不停地在其中行走。我就這樣有目的地進入潞江壩的許多個角落。

有些時間裏,我也偶爾會有一些幻影。幻影經常給人帶來折磨。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幻影,而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大地的美實實在在存在著,大地之上的苦難與幸福也實實在在存在著。置身於潞江壩,有時我竟也有一種看到了整個天空、整個大地的錯覺,或者那本來就不是錯覺,那也是實實在在的。當有這樣的錯覺時,我眼前出現的不再是世界的苦難,而隻是美好。

有時邪念總會讓我無法控製,那時我最需要的就應該是無欲。而能做到無欲,確實太難。當內心裏出現了這些無法抑製的邪念時,我想起的是那頭牛。我該如何才能不成為那樣一頭突然失去控製的牛。應該還是強烈的大地意識吧!大地的美在削弱大地之上的苦難。讓大地來治療我,讓大地來治療一個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