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藏
我理想中的大地應是無盡藏的。在潞江壩,我見識到了無盡藏的原始森林、次生林、天空和河流。在這之前,關於這塊大地隻是通過知識性的介紹稍微了解了一些。知識性的介紹往往無法真正表達一個地域,但我必須運用這些知識性的表述,至少是作為自己的一個支撐點,諸如這個山脈叫高黎貢山山脈,對麵的那個山脈是怒山山脈,兩個山脈之間的大河是怒江,流過潞江壩子的時候被更名為潞江。除了知識性之外的一些東西,我需要直接體驗。當我直接而熱切地體驗著當時於我而言是純粹的陌生之地時,我看到了高黎貢山這邊的大地被綠意縈繞,也即被大地的豐饒所充盈,而怒山山脈那邊的大地被一種渾黃的顏色所充斥。兩個大地就這樣反差很大地對峙著:一個大地擁有著原始的森林,或是茂密的次生林,而另外一個大地擁有的卻隻有低矮的草木。在後來的多次走訪之後,才發現兩個大地上有兩種不同的生活,一邊富足,一邊又比較貧瘠。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高黎貢山這邊生活,而隻有去學生家時才會渡江去往對麵。我的憂傷過多地源自諸如怒山山脈上的某些生活場景,在我出生地我熟悉的便是那樣的生活場景。在潞江壩,我真正體驗到了憂傷一方麵被高黎貢山這邊的大地減緩,同時又被山對麵的荒涼以及荒涼背後的貧瘠加重。
每到夏天,為了對抗暑熱以及內心的躁動,我們經常騎著摩托,來山心河洗澡。我們長時間坐在冰涼的水裏,感受著來自水流的安撫。在名為“山心河”的那條小河裏,我們徹底放鬆,我們赤裸肉身,我們赤裸思想,潔淨與肮髒並存。“山心河”總會讓人產生遐想,也許沿著山心河一直往上就能抵達高黎貢山的中心,就能感受到山的呼吸和山心的跳動。山心河似乎總是以潔淨的身影出現在我們麵前,似乎我們就那樣潔淨地思考著人生,我們總覺得人生必須被思考,特別是在鄉村工作的我們更應該好好思考人生,並有所規劃,但很多時候,我們都疏於規劃。
來到這個村寨裏教書,有時會被精神世界的痛苦所折磨而不知所措。為了抗拒不知所措,不隻是夏天,在任何時間裏,我都有一股強烈的渴望,那便是到處行走,但我行走的範圍隻是在潞江壩。在這所學校裏,似乎隻有李姓老師有那樣的膽氣,她辭職往廣西桂林那邊漂去,據她自己講述隻是為了心安。而我,或者我們成了生活的妥協者,我們默默忍受著生活的平庸,大部分時間一夥人喝酒玩牌閑著,最終精神上形成惰性之後,我們這些流浪者與我們的日常生活一樣變得庸常,曾經對世界的敏銳感受力,以及真正流浪者身上應該擁有的棱角,被消磨殆盡。在李姓女老師還未辭職之前,我們不停地勸慰她,“穩定多好!要三思!”軟弱與虛弱昭然若揭。“我早已經想好了!”賭氣一般,自信一般,鄙視我們一般,決絕一般,或者莫如說是決裂一般。
我們經常來到那些古樹林立的村寨裏,村寨似乎隻是附屬品,村寨散落在古樹之間,有時入目的隻有樹,而星星點點的人家被樹木覆蓋。在其中的一些榕樹下,能從殘餘的香、殘餘的雞蛋殼上麵,想象屬於這個地域的祭祀場景。那樣的祭祀場景,女性往往要回避,我們這些外來者,有時也要回避。祭祀的對象是神靈,是那些在天地之間飄蕩著的神靈。
有時我們會希望把自己的虛妄寄托在神靈之上。當有這樣的念想時,我們都意識到有點荒唐,城市化的鄉村以及飛速發展的城市,已經很難容下一片原始的森林,原始的大地被擊潰之後,神靈早已逃遁。我們的信仰,在進入一片原始大地時,得到了強有力的支撐,而一走出那片大地,便消失了。這個地域裏還有那麼一群人信仰基督教,信仰原始宗教,信仰佛教,有信仰是好的,這是深入那些村寨後的感受,至少從對原初大地的保護上,便是這樣。肉身的虛弱,以及思想的虛弱,在沒有大自然包裹時,特別顯眼突兀。王姓同事,美術專業畢業,經常會拿上畫架到江邊寫生,我曾見到他畫的山水村寨,各種顏料的搭配,把一個地域的靜謐表現得淋漓盡致。姓栗的職工,生活不是很如意,離過婚,嗜酒如命,手經常顫抖。他曾因飲酒過度,住院過三回,每回都說酒不能再喝了,最終卻無法克製。酒源自大地,酒的芳香便是大地上各種芳香的雜糅,這樣的味道,很難讓人拒絕,我私底下這樣替他辯解著。在很多人眼裏,他一無是處。栗姓職工皈依的是酒,這樣的人,在生活中隨處可見。似乎他正在用行動告知他人,自己是在皈依大地。我們需要皈依大地,但不是酒,而是真實可感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