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

來到潞江壩後,我開始認識到自己已經沒有退路,我需要在一個新的地域認真活著。我要的不再是那些虛擬與想象。我的狀態可能代表了一群人的狀態。

在潞江壩,我能真切感受到大地的存在。大地上的植物、動物、河流,人們的大地觀神靈觀,這些都在刺激著我,同時也在喚醒我的大地意識,那種對大地的依賴和渴望。在雲南大地,真正的大地意識,其實就是關於大地的宗教,就是大地成為人們的一種宗教。在出生地,在潞江壩,或者在雲南大地的其他角落,大地以它的無法輕易定義改變著一些人,我絕對不相信潞江壩隻改變了我一個人對生活的看法。除了我的一些同事外,我還見到了那些從外地來潞江壩生活的一些人,也被潞江壩的一些東西改變了,我真希望同樣是大地改變了他們。大地上的一些東西,無關乎民族,無關乎政治,無關乎信仰的衝突,或者隻關乎大地的信仰,隻關乎內心世界的安寧。

在大地之上,同樣有一些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根本無法接受的慘烈在發生著,像生存的艱難,像世事的變幻莫測……但這一切我們都必須接受,這是屬於大地的一部分。眼前的大地是一些簡單的線條,溪流和大江是線條,山是線條,山上的植物同樣也是一些線條,路也是一些線條,那些建築也是一些線條。沿著其中的某個線條,不斷深入,我抵達的可能是一個可以讓自己的內心安寧,讓自己感受到真正自由的大地。在潞江壩,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大地賦予的安寧與自由。在潞江壩,我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對大地的崇拜。在潞江壩,我似乎看不到實實在在的大地的傷疤,或者這些傷疤,隻是那些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一些人所擁有,像那些殘疾人,像那個老頭,像那些精神有點問題的人,像那些不知從哪個角落被丟到潞江壩的流浪者。

那些流浪者中有很大一部分人,精神上是有疾病的,從他們走路的姿態,恍惚的神情,以及一些怪異的行為上都能知道。他們就那樣孤獨地行走著,沒有人會去搭理他們,即便有些人分明見到那些流浪者去他們的地裏拿了一些水果,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哪怕一小點刺激,就足以讓那些流浪者變得更加瘋狂。我在那些流浪者身上,看到了安寧的另外一種常態,他們目不斜視,他們坦然地在那些公路上走著,頭頂上是烈日,但他們就那樣安然地走著。有那麼幾次,我竟然看到了那群人中的幾個人赤著腳。烈日炎炎,還是在公路上行走,發生在潞江壩,這是很難讓我接受的。當我看到他們在烈日下行走時,我除了覺得那些人確實有點神經質外,竟還有點羨慕崇拜的意思。莫非他們比我這個在他們之前來到潞江壩的人,更能適應眼前的環境?他們不僅適應了這個世界的陰涼,同時也適應了這個世界的燥熱?在目睹著那些人行走的過程中,我最渴望的就是一條具象化的林中路,畢竟眼前的這些人中的幾個赤腳走著的姿態太過醒目。在潞江壩,是有那麼一些密林的,是有那麼一些我所渴望的林中路的。

在潞江壩的那些村寨裏麵,經常會聽到一些人突然之間就瘋了。不隻是在潞江壩,還在其他很多地方,瘋癲的人確實太多了。我見到了其中一個精神恍惚的人,他就在潞江壩的某個密林中一個人行走著,他遠遠走來的時候,我並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的東西,直到我離他近了才發現他眼中的恍惚,以及他口中的喃喃自語,他的手中拿著一把鋤頭,我驚懼地逃離,那把鋤頭無疑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在潞江壩,就曾發生過某個人突然發瘋,然後殺人,而且手段極其殘忍的事件。那些村寨中發瘋的人,很多都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療,有些效果不錯,有些已經接連幾次進入精神病院。

“我該如何才能真正離開潞江壩?”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但這隻是我剛來時候經常會想的問題。當習慣了一個地域,並真正讓自己心安之後,我所遇到的問題變成了“直接進入和尋找”。我直接就進入了那些村寨,我直接就與那些村寨中的一些人喝酒聊天,我直接就觀望到了一些民族在一棵大樹下所進行的祭祀儀式,我直接就見到了一些民族在教堂裏做著讓人心安的禮拜。我麵前的那些人,似乎都是心安的。他們直接就進入一種讓人心安的場中,並被那個場所包圍。他們的直接,沒有任何的猶疑,沒有任何的停頓,我也跟隨著他們變得很直接。我經常毫不猶豫就進入廟宇之中,很多時間裏我是信那些廟宇的,至少我是信那些廟宇裏無處不在的對於自身修養的暗示,從文字到器物到儀式。

在雲南大地的一些角落裏,革命、變革、改變總是以讓人直接就可以忽略的形式發生著,似乎那些大地上的人們一直做著的是對一個古老世界的守恒,裏麵根本沒有革命、變革之類,所應有的突兀與不安。一些東西會不自覺地改變著。最傳統的耕牛,最傳統的刀耕火種,在潞江壩已經變化著,曾經最傳統的農耕文明是艱難的,太累,累的除了人而外,還有人前麵走著的耕牛。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感到倦怠和不安,隨之而來的就是生活中沒有了真正的思想與閱讀。在雲南大地上的這個角落,沒有任何革命的意味,但我需要變革,深刻的、有裂變意味的甚至是突兀的變革,我要變革自己的思想和閱讀。我需要有強烈的大地思想和意識,我需要真正去閱讀大地,就讓我從潞江壩開始,再慢慢向其他地方擴散吧!

什麼於我們才是最有意義的?在庸碌的生活中,我們必須要思考這個問題。我們一些人經常也會聚集在一起,雖沒直接談論這個問題,但我們會經常提到這個問題。

在潞江壩的那些村寨中,或者那個唯一的鎮子上,我們幸福地生活著。我們很少去談論自己的待遇,在那些燒烤攤上更多地談論著別的東西,像愛情像理想甚至信仰。有很多個夜晚,我們談得很晚,我們談論的時間似乎在不斷拉長,足以抵達我們所談論的理想。我們就在夜間穿行,在濃重的漆黑中,我們在植物的包圍中慢慢趕回住處,很多時候總會感覺到意猶未盡,來自植物的意猶未盡,同時來自暢談生活、理想與信仰的意猶未盡。

在鎮子上,還有一些像我們一樣的人,但最終我們發現大部分人與我們是不一樣的,那些人異常狂躁,也似乎相對於我們而言,他們便是一群務虛主義者,他們經常會製造一些事端,諸如打架鬥毆之類。在那個鎮子上,就曾經發生過一些鬥毆致死的事件。我們沒有那麼狂躁,或者我們隻是內心裏狂躁些,但每到穿過夜的漆黑時,植物的氣息以及夜的柔軟就會把我們內心裏那狂躁的一麵驅走,我們內心也變得如那些植物一般柔軟。也許,當在某些暗夜裏,我們出現在那個鎮子上時,我們在一些人看來與那些狂躁的人沒有任何區別,畢竟我們的身影與他們是一樣的。但有些時候,我們是很純粹的,純粹得足以輕易就能與那些人有區別。我們經常會來到江邊,我們幾乎騎著摩托把潞江壩走了個遍。我們目的明確,就是去感受風景,這是屬於我們的幸福,我們在談論中也確定這樣才對我們有意義。而於那些輟學的學生而言,我們卻不知道於他們什麼才是真正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