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忽略(1 / 3)

無法忽略

赧滸。

在我的個人史中,赧滸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它對我的世界觀產生了影響。在赧滸,自然保存得很完好。人與自然,自然與自然,人與人,表象的二元世界,不隻是二元的世界。在雲南大地上,我看到在許多的村寨裏,人與自然的關係並沒有得到很好處理,似乎有些村寨的出現是建立在對於自然世界的擴張之上的。古木遠離村寨,村寨裏麵隻有那些經濟價值較高的植物,像核桃樹等。在出生地以及別的許多地方,核桃樹無疑很重要,而古木也應該很重要。在赧滸,以及赧滸所在的潞江壩,除了經濟作物之外,還有許多原始的植物。在赧滸,看不到強烈的對於周圍自然的侵吞式的擴張。當人被自然世界包圍,或者與自然的物交錯生長,人的生長也就像那些自然界中的植物一樣,汲取天地靈氣萬物精華,真正長得豐茂。某一種植物就是自己的影子,在某些時間裏,自己甚至需要佩戴上自然世界的麵具,才能真正融入自然世界。人需要源自自然萬物的麵具。在一些祭祀活動中,有著經過了天地萬物相互組構的各種貌似猙獰的物的顯影,我看到那些猙獰的麵具時,內心裏麵起初是有怪異和驚悚的感覺,但慢慢地當那些麵具與周圍的世界不斷進行撞擊之後,猙獰的一麵就漸漸淡化了,隻剩下那種狂歡的意味。與眾神狂歡,在與眾神狂歡中修補現代化的焦慮與傷痛。

在雲南的一些高山峽穀之中,一些祭祀儀式依然是在古樹林立的環境裏麵進行。自然界以及由自然界繁衍製造的世界。在赧滸,人類與自然世界交融。不斷出現在赧滸之後,我經常會情不自禁地思考一些東西。在赧滸,在那片有茂密的古木有噴湧的水有廟宇的世界裏,聽著來自自然深處的寂靜,感覺很愜意,能感受到很多在匱乏植物的世界裏沒有的東西。我又開始羨慕起眼前這些人的生活環境了。自然世界異常豐盈,似乎永遠不會枯竭的龍潭,綠樹縈繞,綠蔭似乎同樣永遠不會枯竭。

我曾多次來到這裏,我把那些瑣碎的雜念都拋到一邊,或者在我來到那裏的時候,我的腦海早就經過了某些很自然的過濾淨化。自然之神,廟宇,祭祀的場,這些物的存在不斷滲入之後,人們對於自然的信仰便開始定格,至少是定格,然後才是升華,然後才是在日常生活中對於特別細微東西的關注。因自然,我們開始關注自我,自我很重要,意識到自我的修行很重要。在赧滸的龍王廟前,人們要跪拜,虔誠地跪拜。龍王廟旁邊的水塘是不準人們在其中洗澡的,那潭水需要遠離汙垢。那潭水本身就是異常潔淨的,人們沒有任何顧忌地直接飲用,很多次,我拿起了水潭邊的一隻碗,水清澈見底,在樹蔭下清澈的水變得深綠,我把各種色澤慢慢放入腹中。清涼的水,以及由信仰製造的清涼,眼前看似永不幹涸的水,以及永遠製造綠蔭的古樹。

每次回潞江壩,我幾乎都要去赧滸。在潞江壩,在很多季節裏天氣異常悶熱,在還未適應那樣的氣候,或者適應了那片地域的陰涼之後,我就不停地尋找著清涼,屬於大地的清涼。植物聚集的世界,在潞江壩,似乎並不難找。在很多地名背後,就是一片或多片陰涼的世界,像浪壩,像新城,像上果等,但有時也會因為某些地名沒有這樣清涼的世界而倍感失落,這裏有點誇大情緒的嫌疑。在潞江壩,我看到了很多老人小心地嗬護廟宇所在的環境,那樣的環境裏必須要有樹木,繁密的樹木。每個月,那些老人就要來到廟宇,在廟宇前的一些空地裏種植上樹木,並清理那些廟宇前的水塘的淤泥,就那樣種植著,並清理著,不急不緩地做著。那樣的行為以及節奏,必然沾染上了廟宇的某些東西,廟宇能讓人慢下來,而一片能讓人感到清涼的森林,也同樣能讓人慢下來,徹底慢下來。一片黑森林,也是象征意義上的廟宇。

現在的我,就在赧滸,就在某棵古樹之下,慢慢地坐著,有蟲叫,有鳥鳴,有樹蔭,有水聲。赧滸,幾乎每一年都會有一場歌會,屬於傣族人的歌會,參與人數眾多,來自各地,在那種狂歡中,那些民間藝人用敏捷的才思用各種精妙的比喻用充沛的情思來打動對方來擊敗對方,這樣狂歡式的方式於那個地域很重要。歌會裏麵包含了很多東西,隻是現在正漸漸為人們所淡化,這樣的形式隻是還流傳於那些老一輩人之中,當一個又一個民間藝人從那個舞台徹底退出,而又後繼乏人的話,一些問題就會出現。歌會,它不隻具有娛人娛神的作用,它還有一個主要的作用,那便是教化的作用。赧滸的歌會,依然在堅守著這樣的化人方式。在潞江壩的那些原始密林裏,具體的話,在赧滸,在浪壩等,我真正體會到了與大地貼近的感覺,一種肌膚相親,沒有隔閡,依賴著,且不想脫離,而最終我以逃離的姿態離開了那些密林,以及由原始密林營造的人間冷暖。

當遠離那些原始密林,我又開始感覺被現代性的焦慮困擾著,該如何消除那些現代性的焦慮?靠宗教,靠原始宗教,靠哲學,靠行走,靠尋找密林,並把靈魂真正交付於密林?似乎已經有那麼一群人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努力消除現代性的焦慮和困擾的。在赧滸,在浪壩,在潞江壩,在雲南大地,早就有那麼一些人,一些民族在以這樣的方式生活著,他們似乎並不需要和現代性的焦慮對抗,因為有密林的存在,以偏執的愛進入其中,現代性的焦慮很少出現。對於潞江壩的愛可能過於偏執,像對出生地一樣偏執。潞江壩和出生地一樣,似乎是具有了讓我偏執的理由。

新城。

在新城鄉的某個村的溫泉。澡堂。具體些,應該是某個山穀之中。我隻是覺得車子不斷往下再往下,直到沉入穀底。在夜的暗影中,我至少能分辨出在那個山穀中,有許多的植物。天然的溫水。天然的躁動。來自大地之下的洶湧。我們在澡堂裏麵敞開了肮髒的肉身,我們在澡堂中偶爾會談起關於時間關於遷徙關於生命之類的東西。我們同時用酒精刺激著我們的神經,其實我們不是酒鬼,隻是在潞江壩那個酒文化異常濃烈的地域裏,我們必須要適量借助酒精。天然的,溫情的,一種恩賜,驚訝。人們在夏至那天來到澡堂,隻為感受到夏至那個具體的時間裏溫泉瞬間的一湧,那一湧裏麵有著人們對於天地神靈的敬畏以及深信,那一湧,能驅除邪氣,那一湧,能讓肮髒的肉身得到徹底清洗。那一湧,曾經讓一些人猝不及防。猝不及防的一湧。肉身與水之間猝不及防的碰觸。曾經,那一湧,一定製造了古老的想象力。在那個山穀,想象力因為自然界的繁衍以及原始氣息的賡續,從未匱乏過。當我聽到了夏至日的盛況,我的想象力開始被打開。溫泉。澡堂。摩肩接踵的人。被大地包容。被水容納。

有些事情必然要發生在暗夜。有些思想必須要在暗夜得到解決。有些靈魂必須在暗夜得到安魂。安魂。安寧。真是不錯。大自然的寂靜。寂靜的大自然,基本就不會有什麼樣的陷阱可言,相反在那些寂靜的自然中,有許多人類製造的陷阱。但在那個暗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也根本就沒有任何來自人類製造的陷阱。我們隻是感受到了最純粹的寂靜,以及最純粹的被大自然的滋養。我們感受到了來自自然氣息的滋養,即便那些氣息裏麵有著濃鬱的硫磺味,但除了硫磺味而外還有許多紛繁的氣息,硫磺味隻是或淡或濃地出現。純淨,溫暖,甚至有點滾燙。我也想在某一年的夏至日擠在赤裸的人潮中,感受著那個能讓眾人瞬間沸騰的一湧。二○一五年的夏至時間:六月二十二日00∶37∶53,農曆二○一五年五月初七,星期一。

瓦馬。

那次泥石流,讓我們感到很震驚。其實,在雲南大地的很多地方,每到雨季就會不斷地發生泥石流。那次泥石流發生的具體地點,應該是瓦馬鄉鎮政府旁邊的一個村寨。那次的泥石流,死了一些人。事件發生後一個星期左右,我第一次出現在了瓦馬。那是一個落後的鄉鎮,那是我很熟悉的鄉鎮,畢竟在雲南的高山峽穀中那樣的鄉鎮還有很多。但在那裏待的短短兩天時間裏,我關注更多的還是那起事件。其中有一個死者是那所民族中學的新生,本來事件發生之前那天就應該來報到了,但由於一些後來被泥石流覆蓋的原因沒能按時來。這也是雲南大地上的一種死亡方式。後來我看到了發生泥石流的那個地方,地質條件很差,鬆動的土石,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的土路,那些山石上麵經常會有一些水滲出,水在侵蝕著那個地質環境,時間的作用在那裏得到了最強烈的體現。但在那個看似(或者本來就是)窮山惡水的地方,人們竟然一直信賴生活的那個自然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