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忽略(3 / 3)

除了天然的地質條件外,還一定是人們對於自然萬物的態度。在高黎貢山,我看到的還是一個神秘的天地,大山被濃重的霧氣繚繞,雲霧生處出水,這是古話。有多少條汩汩流淌的河流,流經高黎貢山下的那些村莊?一座山,潤澤一個又一個的村寨。一條又一條最終彙入怒江的河流,滋生了多元的宗教、崇拜與日常。在那個世界裏,那些狩獵者,那些現在的農耕者,他們都感受到了火的溫暖,火塘的溫暖。現在人們居住的那些村寨,原來瘴氣籠罩,隻有傣族人能夠居住。也許,是照亮和溫暖了人類的文明之火,在那些村寨所在地蔓延燃燒後,瘴氣消失,良田萬頃被開墾。在高黎貢山叢林裏居住了多年的德昂族和傈僳族,陸續走出叢林,還有一些民族也紛紛從別處搬來。從高黎貢山開始,從一座連綿的橫斷山脈開始,大山的褶皺裏有著多少關於人的訊息,同樣有著多少神靈的訊息,以及生命的訊息。人們敬畏大地,單從村寨裏的眾多古木來看,單從人們祭祀樹神水神的儀式上,就能夠感受到這些樸素的世界觀。

剛來到潞江壩時,我更多的是失落。我總覺得眼前的這座大山,是我所熟悉的那樣的大山。親自深入其中後,才發現原來的認識存在著一些偏見,幸而山不語,流水不語。我查閱到了這樣的文字:“高黎貢山山勢陡峭,峰穀南北相間排列,有著極典型的高山峽穀自然地理垂直帶景觀和豐富多樣的動植物資源。”也因此它擁有了很多的讚譽之詞,而這樣的讚譽之詞往往隻具有向外的作用。而當地人,真實地感知到了這些紛繁複雜多樣。最讓我激動的是看到了森林覆蓋麵積達85%這樣的記錄,這些山並不是一個空殼,而在這之前,我接觸的那些山大部分是空殼,或者正在被人掏空。在那些空山以及行將成為空殼的山,在夏天,表麵上依然能夠看到青幽幽的一片又一片的連綴,但一到冬季,當那些綠色枯幹的時候,山就露出本來的麵貌。

通過三年時間的觀察,發現高黎貢絕對不是一座空山,它是以河流的形式存在著,具有生生不息的意味。這樣的山,具有了吸引眾神的魅力。眾神就在山裏麵居住著,化作野獸,化作花鳥蟲魚;眾神就在山的上空飄著,化作展翅的大鳥,化作雲化作霧;眾神就在高黎貢山叢林裏的那些村寨裏居住著,呼吸著日常生活的氣息,化作村寨廟宇裏的塑像,化作村寨裏的一棵又一棵粗大的古樹。我與許多人都堅信,在這個地域是有著眾神的存在。我們堅信,這片大地,先是有了眾神的存在,才有了人的存在。在遷徙的過程中,他們跋涉到了高黎貢山,清爽的空氣,清澈的河流,無法用眼睛穿越的叢林,都在吸引他們。疲憊的遷徙,為了什麼?族長以及族人,在疲憊的人群麵前,再次提到了這個問題。是需要把這個問題擺到眼前了,我們的遷徙是需要一個停歇之處的,我們的身心累了,我們情不自禁就癱倒在了某片叢林裏。一個村寨便這樣誕生了,一個狩獵的民族便誕生了,一個優雅的狩獵民族便誕生了,一個優雅的農耕民族便誕生了。

老橋。

老橋,除了是一個村莊名外,還是一座有著曆史坐標的橋。曆史在這些橋上以陳舊的時間示人,陳舊的時間依然在苟延殘喘地對抗著新時間的侵蝕。在這裏用了“苟延殘喘”這個詞,感覺並不是特別準確,每次麵對它們,我都感覺不出任何的衰弱,時間的利刃似乎無法輕易摧毀那些用時間加固的事物。我與那個女孩出現在老橋,這座橋的真正名字是“惠人橋”,承載了很多年的人與物,但在抗日期間,無法承受住戰火帶來的負重,是太沉重了,足以把一座橋壓垮,這座橋是垮了,是炸掉了。我看到的是一座殘破的橋,隻看到了那些橋墩,廢棄的橋墩,成為遺址。老橋是以曆史的遺址存在著的,它就不再是簡簡單單的廢棄的橋墩了,橋墩似乎一直就是以活的曆史存在著的,橋墩是有生命的,橋墩之上生長著一些樹木,還有一些在風中搖曳的草叢,那些草叢之中一定還生活著生命,有那麼一次,我爬到了那個橋墩之上,我看到了一些螞蟻在橋墩上遊蕩著,我還看到了一些或大或小的江魚圍繞著橋墩遊動著。

當曆史被湮沒,出現在我麵前的就隻是一個橋墩。曾經,我漠視那段曆史,我甚至不知道有那麼一段曆史,就在高黎貢山之下發生著。而包括老橋在內的許多村寨,是通過口傳史來記錄並傳承一段曆史的。接觸與那座橋有關的曆史,我也先是從一段口傳史開始的。於那座橋的曆史,野史與正史相互交雜相互補充,更能抵達曆史的真實。在這裏羅列一段文字,權當是補充的文字:“該橋創建於清道光十年(一八三○年),於道光十九年落成。橋係永昌知府周澍倡建,《永昌府誌》載:‘就江中大石,複以巨石壘之,周圍廣四十餘丈,圍以牆,兩岸經鐵索橫貫於中,墩高五十二丈,橋長一百四十米,懸空飛渡。南北兩岸各建以亭,中鋪以木板,左右翼以欄杆。’橋‘成永騰大道’。其後一百多年間,先後毀修六次。最末一次修複於抗日戰爭後期,即中國遠征軍反攻日寇(滇西戰役)初期。一九五二年保騰公路通車,改於下遊東風橋過江,惠人橋從此廢棄。現僅存橋墩三個和南關樓等遺跡,橋北崖壁尚書‘惠人橋’三個大字。”

雙虹橋。

由老橋沿江往上三十多公裏,就可到達雙虹橋。雙虹橋應該是存活的惠人橋,這是形式的一種存活,通過雙虹橋就可以在腦海中重新還原惠人橋。雙虹橋,鐵索橋,橋跨怒江江麵,在江中礁石上建墩,將橋分成兩孔,遙望如雙虹,故名。這座橋是南方絲綢之路上的重要橋梁。這條南方絲綢之路,並沒有南方氣候一樣的暖和,而是處處險象迭生。這是一條在險境中不斷成長的文明之路,同樣是一條在文明的不斷征服中,逐漸被淡化,甚至被遺忘的古絲綢之路。這條路運輸的東西不止絲綢。

據說也不是以絲綢為重點,這不是用絲綢鋪就的道路,而是用日常生活鋪就。在一些村寨裏,同樣還能見到人們用騾子馱運東西,這是一條用馬蹄印踩踏出來的道路。多種文化在這條路上播撒,一些歌謠在這條道路上傳唱,嘶啞的喉嚨被冰冷刺骨銘刻。愛與恨的交織,幸與不幸的瞬息萬變,讓這條道路布滿幸福與困難。一些老橋,一些懸崖絕壁上的雕刻,都是源於刻骨銘心的顫抖與戰栗。一條又一條大江,依然流淌,一座又一座的山,依然連綿。隻是當我來到雙虹橋旁時,原本清澈的河水已經變得渾濁,山依然蔓延,隻是蒼茫的色彩已經有些暗淡,甚至好些山坡都是光禿禿的。

這條路,這些存在於路上的老橋,製造了一種混血文化,多民族的聚居,多元文化的撞擊,讓絲綢之路上的這個地域神秘複雜。初看外表,似乎一切很平常,但隻有深入其中,才能感受到被多元文化涵養的村寨的不一樣。我在雙虹橋中間的那個橋墩上站了好長時間,到了那裏後,我就再也不敢繼續往前走,我感覺江水洶湧拍打著橋墩,鐵索在風中晃蕩著,走過那座橋是需要勇氣的。怒江之上,近幾年橋才逐漸多了起來,而以前需要坐溜索。溜索,我坐過,但那已經是很安全的溜索。在多年以前,即便沒有安全係數,人們依然安然地在溜索上穿梭著,在他們眼裏,有時生命是無法捉摸的,生命是會隨時出現意外的。一條大江兩岸,生命力異常堅韌,一直堅韌。

還有很多無法被我輕易忽略的與潞江壩有關的地名,它們在我的生命裏同樣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