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忽略(2 / 3)

人類生活的跡象,在那個河穀中,一定有痕跡,一定還存在於那次事件中幸免於難的一些老人口中,或者存在於一些老人流傳下來的口傳史中,但那些老人一定已經疲憊,那些口傳史也一定已經疲乏。我的眼前,隻有一片泥濘,幹涸的泥濘。在那次泥石流之前已經有很長時間,泥石流從未發生過,隻是一些泥漿會隨著那些溪流流到那個河穀中,然後繼續往下遊流去,流進怒江,然後經過潞江壩。怒江的水,在那些多雨的季節,總是很渾濁,許多的支流彙聚著太多泥沙湧入怒江。這起事件,與我的個人史發生了必然關係,並在我的個人史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並對我個人史的走向起到了一定作用。這起事件吞噬了好些人,還吞沒了很多牲畜、灌木與來不及逃脫的動物。

這起事件,每每想起,我的心就會感受到某種清晰的痛感,我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疼痛。似乎從表象看,這起事件與我真的沒有任何關係,而實質上,關係很深。在雲南大地上,我看到了多個與瓦馬的那個村寨一樣的角落,甚至我的出生地就是那些生態脆弱的角落,以及正在惡化的生態,都在暗示我,並警醒我。我多次在瓦馬的暗夜醒來,還有多次想逃離瓦馬這個偏遠的鄉鎮的想法,而最終我真的逃離了,似乎除了這起事件而外,我便再沒有與瓦馬有任何的瓜葛了。二○一○年之後,我就再也沒有來瓦馬了,當偶爾我會通過詢問別人知道一些關於瓦馬的信息。據說,瓦馬有了一點點變化。我不知道,在那起事件中,在心靈上受到了嚴重傷害的那些人經過時間的變化,以及鄉鎮的變化,是否得到了一點點治愈。

忘記一些傷痛吧!忘記那些本就是很危險的自然環境,或者遠離那些很惡劣的自然環境吧?但其實,即便我們有那些能遷徙定居之地,但我們已經很難輕易就離開那些自己熟悉的自然。也許,我們應該嗬護那片熟悉的自然。我們需要的是一片寂靜的自然,我們需要的是一片完整的密林。在那些暗夜裏,我似乎看到了一片完整的密林,我是真實地看到了瓦馬夜空裏麵璀璨且繁密的星辰。星辰在暗夜醒來,一些自然萬物在暗夜中沉睡,一些自然萬物在暗夜中醒來,一些心靈在暗夜醒著。事件發生在暗夜,其實還是有好多事件發生在白日。如果無法避免,我還真希望一些事件發生在白日,一些生命可能就會在白日的敞亮裏逃脫。與那個被奪去生命的學生不一樣的是,有一些人來到了民族中學,家人卻在那起事件中被奪去生命。

芒棒。

那個白日,我真的很激動。我拿出手機,不斷地拍攝一些照片,並在照片下麵貼上一些我瞬間的感觸。微寫作是重要的,我必須在那一刻寫下自己內心的感受,在場的感受,一離開那個場,我將很難回到那個場,特別是思想的場。我的眼前,還出現了一些墳墓。我是跟著人們來祭祀祖先的。那些祖先,被安葬在某片莊稼地裏的。莊稼地裏種著一些經濟植物像咖啡、桂圓、甜木瓜,同時還有一些粗壯古老的攀枝花樹。那個季節,已經不是攀枝花樹開花的季節,那個時節,攀枝花樹上還是有著一些綠色的枝葉。攀枝花樹,是潞江壩很有特色的植物。在來到潞江壩之前,我從未聽到過這種植物,當然這與我的孤陋寡聞有很大關係。我剛見到攀枝花樹的時候,人們賦予了它很多的象征意義。攀枝花樹被賦予了英雄氣概,它的花同樣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象征了鮮血,以及其他。如果把它的象征意義拋開,單單隻是看樹,我在剛來的時候,便是這樣單純地看樹,隨著季節的變化,觀察著攀枝花樹的開花,然後抽芽,然後花墜落,然後葉子墜落。那是很神奇的植物。在這之前,可能是因為我的不認真觀察,我似乎沒見到先開花再抽芽的植物。

通過一棵又一棵的攀枝花樹,我開始矯正著自己對於植物世界的觀察方式。我必須要貼近那些自然萬物,才能真正抵達它的真實,也才能讓真實改變我對自然界的看法。天地自然,是我所無法掙脫的,在自然世界中,我收獲了寂靜,在那種寂靜的作用下,我的內心也得到了撫平。這些都是我在一些照片下麵所記錄下的語言。在那一刻,我的內心裏麵真的就是這樣想的,在那一刻我也在努力尋找著一些精美的詞句。我不再感到浮躁,我甚至會在那些烈日曝曬的時刻,出現在潞江壩的許多植物聚集的地點,歇斯底裏地觀察著眼前的世界,並記錄下屬於我的自然筆記。那是屬於我的自然筆記,那是屬於很多人的自然,我隻知道自己在那片自然筆記中如實地記錄著一些東西,但同時又有著屬於我自己的一些關於自然萬物的思考。有時我甚至會在那些自然筆記中扯到一些哲學:自然哲學,有些哲學從自然中來,生存哲學,有些生存的哲學同樣源自自然。大地豐腴,我的內心也變得豐腴。

那時我甚至會羨慕眼前的這些別人的祖先,他們的屍體被埋葬在自然世界之中,同時他們的靈魂也被安葬在了自然世界。在地之下的靈魂,來到在地之上,一片美好的自然,一片陰涼的世界。我背靠其中一棵攀枝花樹,周圍還有別的植物,我能感受到來自那些植物的陰涼。我就是需要那樣的陰涼。祭祀的路上,綠意縈繞,大地清涼。靈歌。原初。精神。敬畏。信仰。一種抵達。

高黎貢山。

高黎貢山,在二○一○年之前,我隻是在一些影像書籍資料裏麵見到過。二○一○年於我而言必然是一個很重要的年份,單單從與一座山見麵而言便是這樣。我幾乎每天都要仰望這座山多次。那是最自然的仰望了,畢竟我在山腳生活工作。“仰望”在這裏應該是最準確的表達了。“仰望”背後還關乎精神世界的很多問題。精神世界是重要的,在仰望中完成對於精神世界的塑造。一個人很容易被所處的自然環境所塑造,在與局部的高黎貢山接觸之後,我明顯感覺到了它對我的塑造。這種塑造人的力量,似乎隻亞於來自家庭的塑造。

我曾多次進入到高黎貢山深處,我所進入的那些地域裏,成為大地寂靜的一部分。高黎貢山上依然有著茂密的森林,依然有紛呈的動物居住,以及遷徙時能安然經過,那條遷徙之路沒有被人為阻斷。這除了高黎貢山自然保護所的功勞外,還有著那種樸素的對於天地自然的敬畏。宗教的力量,開始起著作用。這樣的感激存在於那些殘留的祭祀儀式裏,還存在於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德昂族和傈僳族,這兩個民族曾經以狩獵為生,他們在向大地索取的同時,也認為是神靈的保佑才讓他們捕獲了野獸。這樣的想法太過樸素,但就是這樣樸素的想法,保留了大地的自我複原能力。人們如果瘋狂地拿著弓弩,不顧一切地把箭矢射向美麗的狐妖神獸,現在出現在我麵前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假設,再假設,或者不用假設,隻需要看看高黎貢山的對麵,隻有一江之隔的怒山山脈,上麵隻有寸生的草,以及稀疏的樹木。這個論斷裏,一定有著屬於我的自私與偏見,但就讓自私和偏見暫時泛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