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
一
遠方。
預知。
未知。
無限可能與不可能。
二
我和後珍來到了小寨。在小寨,後珍給我講了一個民間故事,故事發生在小寨。一個人成精的故事,一個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的故事,故事有關宿命,有關人倫,有關民間秩序。最終成精的老人離開了村寨,消失在稠密的森林之中。我特別迷戀民間故事。後珍給我講了好些民間故事。很多故事,都是口傳下來的。很多故事都具有濃烈的熱帶河穀氣息,那些故事中有密林、河流、溽熱、民族、文化等等。後珍曾帶著我去了好些傣族村寨,我們有很強的目的,我們就是想聽一些民間故事。很多老人滔滔不絕地說起那些虛構或是真實存在的故事。其中老祖講述的很多故事讓我印象深刻。後珍說那個成精的故事就是老祖講給她的,我真想聽一聽老祖親口講述那個成精的故事,我真想聽聽經過口傳後故事會經過怎樣的篡改。老祖並沒有給我們講那個故事,而是講了另外一個故事,老祖邊講故事邊剪著一些紙張,她要製作一些用於祭祀用的圖紙,上麵的圖案精美。後珍的講述,我覺得已經很精彩。
我們這次來小寨的目的是要看看小舅和他女兒。小舅的女人跑了!我們是在別人的口中聽到了這個消息,“女人”和“跑”這幾個詞,發音很重,強調,是意味深長的強調。我們覺得是有必要去看看他,我們覺得是有必要看看他的女兒。小舅的女人與那個成精的老人不一樣,據說小舅的女人是朝鋼筋叢林之中逃去的,某種意義上的故鄉開始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而變化著。那種意義上的故鄉的不斷變化,於那個女人似乎暫時沒有多少影響,在很多人口中小舅的女人很決絕,她說離就離說走就走,離開後音訊全無。我沒有見過小舅的女人,後珍是見過的,後珍說那個女人(後珍並沒有稱她為小舅媽)看著就很不成熟。我們一眼就看到了小舅的憂傷,頭發很長,雜亂的胡須,麵露悲傷的神色,話語中同樣充斥著悲戚的東西,在這些看得見的憂傷麵前,我們隻能遮遮掩掩地跟小舅交談,我們努力表現得很自然。其實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舅。真相與謊言。小舅和女人離婚的事情被隱瞞了很長時間,謊言似乎有它存在的道理。謊言終究是謊言,當謊言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之後,便不攻自破。
小舅有事離開了一小會兒。後珍給我講了那個人成精的故事。我總覺得後珍是有意講那個故事的。後珍講完,我們接著聽老祖講述另外一些故事。那些故事的出現,削弱了我們內心的一部分不安。但我們突然看到小舅的女兒正抬著自己的衣服來到院子裏的水龍頭邊,並自己打開了水龍頭。老祖我們一夥人都看到了她,我們麵麵相覷,我們在那一刻開始真正不再講述故事。故事在那樣的場景中,真的有點不合時宜。那一刻我們猛然想起她才四歲。小舅回來,目光複雜地望著女兒說女兒太聽話了,語言憂傷。小舅跟我們說起想和他的女人複合,即便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行,隻是為了女兒。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變得唯唯諾諾。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們都無法評判複合的必要性以及複合的不可取。
女人逃跑,在那個民間已經不是一件讓人感到驚詫的事情了。除了小舅的女人,還有一些女人接連逃逸。小舅所在的那個村寨與其他很多村寨一樣,自然環境很好,有很多古榕樹,小舅家還有好幾十畝芒果。他女兒異常聽話,竟遠遠超過了她的年齡。小舅的女人,不知道跑去哪裏了,至今下落不明。女兒似乎隻是他們衝動的惡果,其實並不是惡果,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晶體般泛著光的小女孩。我們經常要去看她,我曾多次跟後珍說,經常會想小舅的女兒。小舅的女兒已經上幼兒園,她這融入群體的一生注定因了父母而倍感艱難。小舅的女兒其實並不孤獨,現在很多女孩還未到法定年齡便結婚,先結婚生子後領證,有些人幸福,有些人並不幸福。很多人並沒有把這個當成問題,在很多人看來,這很自然的,在他們看來,自由戀愛,自由結婚,也可以自由離婚。這些人的內心深處似乎有那麼一個遠方,隨時等著他們逃離。
小舅的女兒就在我們麵前。我們沒能真正關心她,我們在如何關心她上早已束手無策。我們隻能定期不定期地出現在那個村寨,或者那個幼兒園。我和小舅大口喝著酒,沉默著,屋外的榕樹上鳥聲清越,那時確實是有鳥聲,我們都不自覺地朝屋外望了一眼,然後繼續喝我們的酒。
他們一直處於謊言之中,我們一直處於謊言之中。我們那安慰的話語裏麵夾雜了過多的謊言。有時我們會隱隱希望某些謊言是真的。小舅在我們那漏洞百出的謊言與表情麵前不停地點頭。大地的廣袤輕易就能把人吞沒,那時芒果正熟,芒果的香味夾雜在泥土的氣息之中,在我們周圍縈繞。因了女兒,小舅不能離開小寨。在現實生活中,小舅經常去村寨背後的那些密林裏。在那些密林裏,小舅有著屬於自己的蜂巢,而且還很多。讓人變得充盈的密林,讓人變得充盈的蜜蜂以及采擷自然的萬千精華釀造的蜂蜜。小舅需要那些密林,以及那些蜂巢,以及女兒。小舅似乎明白了沉默的深意,他長時間沉默,似乎那是悲傷、無奈、憤怒等等內心情緒相互媾和的結果。語言不再連貫,表情不再連貫,一切變得吞吞吐吐。
三
自然界的殘骸。
荒敗或繁盛的另外一種表達。
我們需要那些在密林中聚集的殘骸。我們不需要那種由於人類對於自然界的侵吞所製造的殘骸。在出生地,我目睹了過多由於人類自身的某些貪欲,或者不知道該如何解決生存與自然之間的關係,而製造的殘骸。慘不忍睹的殘骸。
我們需要那種屬於密林屬於密度的殘骸。為了尋覓密林與密度,我多次進入過高黎貢山。高黎貢山,保留了那種讓很多人感到驚訝的殘骸,古木自然傾塌留下的殘骸,我們甚至很難繞過那些殘骸。古木繼續生長的氣息與古木殘骸的氣息交雜。我們很多人被自然的那種氣息所濡染,是濡染,然後才有了後來專門組織的深入高黎貢山,那次的深入,最終的目的地是“小地方”。於高黎貢山而言,那個密林中的小村落確實就是小地方。“小地方”,當看到了寨子口的標記時,後珍和我對視了一眼,我在那一刻想到了“小寨”,後珍跟我說她也想到了“小寨”。“小寨”,一些民間傳說,一些發生在小舅身上的意外,以及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的意外,就是那些村寨的一部分。隻是許多民間傳說正在隱去,而很多意外正凸顯著。在那次集體行走中,微雨,潮濕,我們又嗅到了屬於原始自然的氣息,消亡的氣息混雜在自然界那種生的力量之中,我們又看到了輪廓棱角異常分明的各種各樣的群山植物。在出生地,這樣原始的氣息是近乎奢侈的東西了。在來到高黎貢山之前,我似乎對於完整的自然界散發出來的氣息是完全漠然的,而在高黎貢山上待了很長時間,具體是兩天一夜,我們猛然發現自己早就渴望那樣的氣,我們所有人都急切地表達著那次行走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