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戲,以及廟宇,以及至少有那麼一點點孤獨的人,在那些角落裏麵形成強烈的反差,並以那樣的反差來質疑著傣戲以及廟宇存在的必要。一定是有它們存在的必要,隻是現在它成了受眾麵極其小的藝術,這樣它的很多作用就沒能真正體現出來,當作用沒能真正體現出來,很多民間藝術便變得不再鮮活。同時很多民間藝術還麵臨著來自很多方麵的衝擊,僵化,然後消失。民間的藝術長河朝著遠方洶湧而去,瞬間被稀釋。我們要回避很多問題,我們要極力回避民間藝術長河的斷流帶來的精神秩序的崩塌。

很多生命匆匆消逝,當我還在擔心那個患皮膚病的李他該如何繼續麵對日益潰爛、不斷結痂又潰爛的傷口所帶來的痛苦與無奈時,聽說他離世了,離世了就離世吧!對他以及很多人而言,可能這樣對他們更好一些。

一條大河。兩條大河。三條大河。很多條支流。與那些河流相關的所有生命與河流繼續為體麵活著而努力著掙紮著。

失衡。

已成為一種現狀。

人為何要遠行,為何要逃離,有時就是為了解決很多失衡的東西。河流與源頭與兩岸以及別的種種的失衡。肉身與精神的失衡。文化的失衡。種種失衡就那樣存在著。我們必須要解決這些屬於失衡的東西。但我們很難解決好這些問題。

那些從存在各種矛盾的地域逃離的人,最終去了什麼樣的遠方?有些人來到了城市,在城市的叢林中被吞噬,有些人在城市之中重新找到了某種和諧,某種心靈上的滿足感。我們不能妄下定論從鄉村來到城市就會有怎樣的不好,隻能從單個的人身上,或者某些群體身上進行相對的界定。我的很多學生,初中還沒有畢業就來到城市打工,經常能在他們的微信空間裏,看到他們曬出的工作照與生活,很多人快樂地生活著。我貌似略微理解了他們當初早早就輟學的原因了。當年我們勸他們回到學校的理由,於紛繁複雜的城市而言根本就不夠充足,我們那時候的思維根本就沒有跟上城市發展的速度與複雜。畢竟當年他們問我們很多問題時,我們往往啞口無言,我們在他們的問話中切實感受到了悖論的存在,那是一些我們根本無法解決的悖論。我的那些學生在腦海裏麵還是有了一些明確的地點,像廣東,像深圳,像北京……最終他們陸續出現在這些城市,以他們的方式生活,但有時又被城市所裹挾。

我們在外出時,隻想著遠方,而出生地的很多東西貌似早已與我們無關。我們本地的各種文化的流失,似乎與我們沒有多大關係。我們早已看不懂一部傣戲,我們早已不懂這種民間藝術裏所包含著的審美的無限,我們早已不懂一個戲台在民間的真正作用,我們加快讓自己與某些世界之間同化的步伐,我們混進了那些滾滾人流。豔與其他很多女孩進入工廠忙碌著,就那樣忙碌著,那時她們剛剛成年。我們看到了很多從外省打工回來的人,他們早已不參與村寨舉行的那些古老的祭祀活動,或者他們早已不知道怎麼認真對待那些傳統的活動。當老人消失,當某一輩繼續老去,當那些人混入城市人流而不知道歸家的路時,很多東西就像怒江的水滾滾流去。他們必須要去那些遠方,在很多人的潛意識裏,城市於他們意味著比鄉村更多的東西。

我和許多同事在潞江壩愜意地生活著,但我們依然隨時想著要調進城市,我們很多人就這樣通過不懈努力,通過到處找關係,即便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當我們出現在某座城市裏生活,我們經常會被城市的一些東西所困擾,我並不排斥城市,或隻是排斥其中的某些東西,而在潞江壩的時間裏,我近乎沒有任何憂慮地生活著。一片完整的自然,對我們來說,真的是太過重要了,在那些自然中,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一個與周圍環境構成一個整體的自己,完整的自己,能被自然的生生不息感染的自己。

裂痕。

人與自然之間的裂痕。有些遠方,並不是城市。這些遠方,就像是在潞江壩裏見到的那些保存得很好的自然。

往往要借助於“遠方”來縫合很多人與自然之間的裂痕。在某些遠方,確實有著我所渴望的那種密集的自然的力量。隻有感受了太多荒蕪的東西,才會對那樣的自然有著那樣的渴望。在高黎貢山上,我們進入了一個魔法式的花園,天然的花園,各種各樣的花草齊聚其中。夢中的花園。其實不然,那就是一個天然的沒有遭到任何破壞的花園。一隻變色龍,又一隻變色龍棲息在那些樹上。這是魔法式的花園。渴望的遠方,你渴望一個魔法式的花園,或者是魔法式的密林,你可以在其中自由嬉戲,自由呼吸山野的氣息,自由地與動植物進行親密接觸,一株植物開始說話了,一個動物開始叫囂了,但那是善意地至少是沒有任何威脅的叫囂,那是老祖曾經講述的世界。在那樣的世界裏亦幻亦真地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我似乎明白了老祖的丈夫為何會很長時間獨自一人在那些密林裏生活。老祖的丈夫就是生活在具有濃烈魔法意味的密林,如果他沒有離開村寨,暫時離開世俗的生活,暫時離開人類,他將永遠無法抵達自己在密林中記錄下的諸多屬於自然的東西,以及文化的東西。在那些如夢的花園中,各種各樣的東西聚集在密林中,但同時又盡可能做到了相對的和諧。這樣的自然環境便是我渴望的童話般的魔法般的密林。老祖在給我講述這樣的世界時,我的思緒跳躍碰撞衝突,那確實是我所渴望擁有的花園。老祖說,密林在遠方。如果我要收獲那樣的環境,我必須要跟隨老祖的講述遠離村寨,朝遠方走去,義無反顧地走去,才有可能與這樣的世界相遇。即便在老祖口中遠方的意義變得很窄,已經很具體,老祖通過所居住的村寨開始計算“遠方”的距離。“遠方”就是高黎貢山深處,“遠方”就是可以望得見與望不見的那些莊稼地,“遠方”就是江對麵的那些貧瘠的村寨,“遠方”就是那條大江。在很多時間裏,我的遠方就是老祖口中的這些所指。我遠遠望著幾條大江在群山間流動,在流動的姿態中,我看到了江岸上的自然、村寨的倒影,一些屬於碰撞的東西就在群山間碰撞著,更多是一種融合,一種山水村寨之間的相互勾連,以及所形成的文化的一種自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