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本應有的繁盛的生殖能力,情欲的旺盛,已經在很多角落裏麵悄然淡化。在眼前這片熱帶河穀之中,卻一直濃烈。我們走出村寨,離大河遠些,選擇在高黎貢山上望著大河。我們是多次出現在了高黎貢山,我們就遠遠望著那條大河,大河並不波濤洶湧,其實走近就會發現那條大河一直洶湧。為了自然界的殘骸,我們必然要遠離那些村寨,我們必然要進入那片密林中。電視台的朋友專門做了關於高黎貢山密林中動物與植物的紀錄片,動物與植物的樹木繁多,所有的動物所有的植物以及別的很多物都是以活著的姿態存在。活著,熱鬧,又異常靜謐。
前段時間,有一頭野豬與我們家的家豬一起在那個山穀的草場中汲取雨露,共用一個草場,這樣的情景竟然不是隻存在於歌聲和過去的記憶裏,這讓我都感到吃驚。我一直對出生地的一些東西很失望,我根本就不曾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而最終那頭野豬隻是和家豬在了一段時間就消失了,據一些人猜測很可能是被偷獵者獵殺了,這樣一幅在我腦海裏本來唯美的畫麵,就不再具有畫麵感了,我甚至聽到了一聲槍響,斷裂的聲響,就再也銜接不起來。我又希望那頭野豬是回到了山野。出生地,在雨季,山野破敗,泥石流過後,幾年甚至幾十年根本無法複原一片草野。野豬以那樣的方式再次出現,這裏麵似乎暗含了一些美好的東西。最後野豬的結局又顯示了那片自然的一種結局。獵殺者。多少的獵殺者?許多野豬隨著別的野獸從那個山野間消失,它們一定經過了往遠方的遷徙過程,往遠方,有密林的遠方。為了讓繁盛的叢林氣息繼續保持下來,為了野獸與家畜共用一個草場,我們必須要關注遠方,關注這個具有象征意義的遠方。遠方。遠方在我的想象與現實世界有了平衡與交融。有密林的遠方。讓人遺忘時間,或者至少時間是以模糊的姿態出現在遠方。
該如何才能更好保留一片山野的完整性?通過宗教,諸如廟宇與密林之間的關係,隻要有很多廟宇的山林往往都還保持著山林的完整。還應該可以通過別的很多方式,但似乎出生地一直都沒有解決好,而在潞江壩,似乎早已解決得很好。某些情緒一直在困擾著我,並影響著我對出生地的印象,我似乎在不斷誇張了一些所謂的情緒,但情緒以及對於一個地域的認知變化的過程,我說不清楚。我隻感覺到了或是客觀或是偏頗地對於世界的認知出現的必然與必要。也許,隻要有一個稠密的森林,以及稠密的文化,我就已經知足。
四
一條大河。
通過大河。可以看到生命的諸多形態。
那是怒江。我們在高黎貢山上望著那條大河。那本是一條體麵的大河,而這樣的體麵正慢慢被盤剝。隻有雨季,怒江才會給人是一條大河的感覺。我們在那個地域生活的很多人都無法繞開怒江。後珍和我還多次來到芒棒村的那些莊稼地裏,遠遠望著一條江,我們遠遠望著一條江流量變小,然後增加,然後再變小。似乎我們都心知肚明,隻是沒有把它言明。或者,那時後珍和我的眼裏更多是莊稼,而很少怒江。
有個左姓朋友,我們曾經就那些大河的命運談論了很長時間,他頭頭是道地分析著那些大河麵臨的困境,同時也不斷提到了自己身體所表達出來的不安。他在一些文字中把自己的肉身與那些大河進行對比,他說自己的肉身早已不是完整的,自己早已不是以體麵的方式生存著,他一度擔心自己會不會以一種極其不體麵的方式消亡。他是離世了,他的很多器官早已不完整,心髒有問題,痛風,視力極其不好,還有很多問題,他早已意識到自己是無法與那樣的殘缺進行抗爭了。他生命最後的時光裏,他依然堅持閱讀寫作,並以思想者的角色一直生活。我們還談到了那些大河的支流。怒江、瀾滄江、金沙江的很多支流,我們意識到了由那些支流所帶來的精神危機,畢竟這些支流中與我們有關的很多條支流正有徹底幹涸的可能。我們是強烈地感受到了一條江流量的減少所帶來精神上的恐慌。
是在談論他身體狀態的過程中,我們談到了一條大河的體麵。一條大江的體麵首先應該是流量的恢宏磅礴,同時兩岸上植被的密集,以及兩岸的村寨城市所體現出來的體麵。我們都覺得瀾滄江、怒江、金沙江等幾條大江,所展示出來的澎湃是無可厚非的。我們很多人也一直在努力體麵地活著,這也是無可厚非的。有時我們的處境與那些大江的結局是一樣的,我們都感受到了生命在時間麵前的無奈。在左姓朋友還未離世的時候,我們曾在一起談到了史鐵生。除了那次之外,我不敢輕易在他麵前談史鐵生。前些時日,聽到左姓友人離世的消息時,我竟狠狠地吐了一口氣,他解脫了。
很多人用自己不同的方式對待體麵。那些村寨中的老人體麵活著的方式,就是經常去廟宇。在廟宇裏麵,他們隻有一種身份,虔誠的信眾。他們以虔誠的信眾的方式在那個廟宇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有些人就在那個清澈的水溝裏打撈著枯葉,有些老人在那個電視機前看傣戲。在那個廟宇,傣戲以那樣的方式出現並被保留。在我來到那個廟宇之前的很多年,傣戲曾鮮活地存在於那個民間,成為民間凸顯的一部分,而現在傣戲已經成為一個很小眾的民間藝術。那些民間藝術曾經在那些民間體麵地存在著,像傣戲,專門要有唱戲的戲台,有些戲台的華麗講究和民間的素樸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現在,曾經全民癡迷於傣戲的情景幾乎就看不到了,戲台空落,一些人來欣賞戲台,隻是帶著某種審視的眼光來欣賞戲台,戲台那時就成了戲台那麼簡單。民間便變得不再像民間。隻有在廟宇裏,那些老人才能暫時真正遠離那些苦種的勞作,在勞作的過程中,很多老人都不能體麵地勞作,而是被疲憊困擾著,至少在那些民間裏麵就是這樣,當他們和自己的兒女分家獨住時,也就意味著了民間的某種秩序的崩塌,同時也就意味著可能無法舒適地安度晚年,他們的晚年同樣需要自己不斷努力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