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靜(2 / 3)

在高黎貢山深處,依然住著一些民族,這些民族,不願意搬遷到壩子生活。在密林中生活的那些民族,曾經以狩獵為生,而現在更多的是依靠經濟作物,像種植茶樹種植核桃樹種植草果。茶樹已經被那些民族種植了多年,有可能在以狩獵為生之前就已經種植,也可能是在狩獵開始後為了消解野物的油膩,才開始大量種植。在高黎貢山深處,我看到了一些古茶樹,那些古茶樹無意間被發現。我想用這樣的詞來形容那些被植物所環繞的世界:大地清涼。適應了大地清涼的他們,來到壩子裏感受到的是河穀氣候帶來的異常悶熱。他們在壩子也看到了一些古木,但古木太少。他們背著一些行囊來到壩子裏趕集,趕完集後又匆匆離開。

相對於出生地的荒漠來說,能見到潞江壩的那些古木,我已經感到很滿足。最終我明白了那些古木存活的理由,是原始宗教在起著作用,人們的靈魂深處已經有著對古木的感激與崇拜,已經有著對一片清涼大地的渴念與嗬護。

高黎貢山,有許多原始古木。那些一直居住在高黎貢山深處的民族,他們所要適應的是一片更深更密更深邃,以及有著更多解讀性的原始密林。那麼大範圍的原始密林的依然存在,這裏麵一定有著讓旁人所不能理解的東西。在潞江壩,見到村寨裏隨處可見的古木,我就已經驚詫不已。當我真正認識了那些民族那已經滲透到日常生活中的宗教後,才覺得那些古木的存在是必然的。而在高黎貢山深處,一開始同樣是無法輕易定義和解讀的,裏麵的原因一定很複雜,但最終還是被歸結到了原始宗教信仰上,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到處有著神靈的存在,而能成為神靈的物有許多,像那些樹像那些野物像那些巨石。

出生地,在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前,還能看到好些古木,那時有好些古木離我們村寨還很近。經過了二十年左右的時間,那些古木便離村寨越來越遠了,而真正意義上的古木林已經不存在了。出生地的那些大麵積古木的消失,一定也有著很複雜的原因,但在很多時候,我隻能單一地解讀那些密林消失的原因。砍伐的同時,還需種植,密林需要種植,但沒有人去種植,或者當宗教的作用逐漸變弱時,需要一些法規需要一些人的保護,就像在潞江壩,有一個自然保護局。

在潞江壩,我似乎看不到密林消失的危機。在來潞江壩之前,我已經長時間適應了密林的荒漠化,以及密林荒漠化後所給精神世界帶來的荒漠化。我不希望自己的精神世界是荒漠化的,我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片原始密林對於精神世界的治愈。我從一片又一片古木上麵,看到了一個又一個豐盈的精神世界。豐盈的世界裏,要有著大量植物的聚集,不隻是原始古木。在缺少豐盈的植物世界裏,我感受到了不適。焦躁、憂慮、驚詫等等神經質的東西,在我有所防備的情形下依然把我痛擊得體無完膚。與我一樣有著這樣神經質的人,我見到很多。從我的無措上麵看到了他們的無措,同時也看到了屬於一些民族的無措。我需要一片密林,一片實實在在的密林。

那些密林裏同樣有著屬於民間的一切幸福與苦難。經常會聽說一些人去密林深處耕種土地,會偶爾碰到熊,有時還發生慘劇。一個農人扛著鋤頭,走入大地深處,要必須經過某條周圍有著許多粗壯古木的路上,在那條路上,那個農人什麼也沒想,一心隻想著大地深處的那塊田地,熊突然間從路邊的樹林裏躥出來,瞬間就把那個人撲倒在地,那個人臉被撕爛,手腳也被撕碎,但那人隻能自認倒黴。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過去,那些以狩獵為生的民族,不會放過那隻熊,但熊被捕殺後一定會有一場虔誠的祭祀儀式。在高黎貢山的密林深處,動物傷害人的事件時有發生,人類與動物在那裏不是誇飾地以非常和諧的狀態相處著。和諧,在這裏隻是相對而言,和諧重點是某種內核的東西,應該是不侵擾那些動物,同時不隨意捕獵。在那些民族眼裏,和諧的狀態就是不隨時隨意捕殺那些懷孕的獵物,也不隨意砍伐那些粗大的古木。人和野物能在更多時間裏相安無事,這樣便是最理想的和諧。

我所希望的和諧,便是沒有過多對於自然世界的侵擾,更多時候能享受到大地所帶來的清涼。在一片草場裏,我可以隨意躺著,看草枯草榮,看星移鬥轉,看牲畜在草場裏自由地啃食著那些草,看一群螞蟻浩浩蕩蕩往大地深處走去。我曾經在出生地的那些草場上,隨意地躺著,草場上的那些牲畜自由自在地啃食著那些青草樹葉。那時,我內心裏的欲念被大地以及大地上的萬物所融化,當心被融化了,我與大地之間的相互作用才是和諧的。在高黎貢山深處的那些草場裏,我在一些民族身上看到了我的過去,我同樣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我現在所擁有的荒漠。我的出生地,沒有了像樣的草場,這讓我心生妒意。

在進入高黎貢山之前,我就已經在思想上作了一些準備,那時思想深處與貧瘠無關,而相反更多的是大地的豐盈。大地的豐盈是一種看得到的存在,大地的貧瘠也是一種看得見的存在。大地豐盈了,關於和諧便不用多說,它就擺在那裏。高黎貢山深處的那些民族經過了一次遷徙,他們要遷徙到壩子裏,這裏麵就包含了被稱為“古老的茶農”的德昂族。當我來到現在的那幾個為數不多的德昂族寨子時,我有意找尋著茶的影子,但很少,太少了,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最後我才知道,茶在高黎貢山深處。這是一些人跟我講起的。找尋茶的影子,必須要到高黎貢山的密林深處。

一聽到是密林深處,在我的想象世界裏,又是大地一片清涼,並且一年四季都有著綠意縈繞,在那些房前屋後都有著茶的影子,就像傣族的大部分人家房前屋後都有著竹子一樣。在潞江壩,在高黎貢山,在雲南大地的別處,甚至還可以把範圍擴大,植物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植物世界把人類的精神世界不斷充盈,植物世界同樣把人類的現實生活不斷充盈,那些民族在許多植物上麵看到了不止於植物的東西。植物在這裏是有象征意義的,而且是最真實的象征意義,把植物植入精神世界,並讓二者沒有絲毫的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