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思”錄(3 / 3)

我差點就撞上了一起車禍。如果我騎的摩托車沒有出現問題而逼迫我放慢速度的話,我可能就會親眼目睹那起車禍。最終我撞見了一具死屍,腦部被壓得扁平,腦漿溢出,血肉模糊,我還見到了一個活人,襯衣上都是血,步履踉蹌,他是拖拉機司機。據他的講述,在那個拐角處,車子的刹車突然間失靈,那時他唯一想到的便是把車子往公路的側溝那邊開,而一輛速度不是很快的摩托車恰好出現,意外就那樣發生。這樣的事故,經常發生。最終,在那些發生事故的地點,我看到了人們舉行過祭祀活動的跡象:一些熟食,一些香,一些紙屑。這些人,將無法得到安葬,他們將被葬於亂葬崗,據一些巫師說,這些人的鬼魂將到處遊蕩。該如何才能把流浪的鬼魂安頓下來?需要一個廟宇,需要一場虔誠的祭祀活動。那個地域的人們這樣說。

好些骨頭,人的骨頭。最明顯的是一個頭蓋骨,在那個骨頭上,已經無法估算出那個死亡的人,性別在那個頭蓋骨上模糊了。趙,在那些裸露出來的骨頭裏,不斷挑選著,他要選一些屍骨回去泡酒喝。這是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我們畏懼了,但他怒目圓睜,他的目光就是震懾。我們三個是小孩,那時我們對自己的角色有了充分的認知,我們不是他的對手,他屬於成人世界,而成人世界擁有著我們那個孩童世界所不能擁有的力量,以及看世界的視角。

我們看到的是屍骨,我們還看到了鬼神的世界,即便這種觀看的視角是源自大人的灌輸。而趙似乎看清了世界,他隻是看到一些不完整的屍骨而已。我們的判斷眼光,源自上一輩,源自周圍世界的耳濡目染。他拿著那些骨頭,冷笑幾聲,膽小鬼,這是他脫口而出。我敢發誓,那些屍骨不是久遠的事物。我們三個在那個時候,覺得趙就是一個魔鬼,也隻有魔鬼才能做出這樣讓人驚詫的事情。

我們一直等待著發生什麼?一場突如其來的橫禍,也許隻有這樣才能平衡他對我們那個構建得很完整的內部世界的衝擊。沒有橫禍,一直沒有橫禍,我們內部世界的大廈麵臨著坍塌的危險。而似乎真有報應了。他中風了,身體的一半基本壞死。那時,我們三個還未真正長大,這於他們家就是飛來橫禍,那個麵臨坍塌的世界,再次完好無損。當他麵對著所有人時,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自信與霸道,而是多了幾分躲閃。他身體出問題的主要原因,是他對於酒的沉迷。我記起了那個屍骨酒。屍骨,被太陽曝曬過,被雨露沾染過,還被我們膽戰心驚的目光注視過。一座簡陋的新墳,屍骨被野狗或別的動物刨出,但應該不會是人,人隻會去挖那些古墓,因為他們無法拒絕的是古墓裏曾隨死者下葬的錢幣或金銀玉器。而趙,隻是無法拒絕一些屍骨。我們是怎麼遇見了那座新墳墓,似乎是趙的預謀,他可能早就對那些屍骨虎視眈眈,也有可能他對那些屍骨存有一些好奇之心,他隻想到了用屍骨泡酒。謠言四起,是關於屍骨酒。這樣的謠言,在不斷遭受衝擊的世界裏,很少有人能真正判斷它的真實,許多人被蒙蔽,許多人喝了他泡的屍骨酒。我也曾用筷子沾了一下,用嘴巴輕輕吸吮,但似乎除了酒味就沒有別的。一定是有別的氣息,隻是被糧食的芳香所遮蔽所融化。屍骨,開始遷徙,以物的形式,以一種再生的形式。屍骨,是可以在一些參照物上重新活過來。我們看到了趙拿著屍骨在那片野地裏奔跑起來,越跑越快,他把我們丟在了那片野地裏,他隻關心屍骨,一個重新活過來的物。趙在我的腦海裏,漸漸淡去,屍骨在那些田間小路,懸浮著,奔跑,往村寨的方向。屍骨熟悉墳墓與村寨之間的那段路。那些屍骨,不知道趙泡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趙最終是怎樣處理它們的?而趙最終在某個夜晚,睡著睡著就沒有再醒過來。趙的離世,是一個讓村莊倍感震驚的事件。趙太年輕了,比我們大了十多歲的樣子。

語言被切碎,就像生活。生活被切碎,就像趙手中的屍骨,以及作為空殼的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