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思”錄(1 / 3)

“慢 思”錄

河流是有生命的。沿著河道時停時飛的鳥,在河中遊蕩的魚,在河流兩岸生長的植物,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生命。發洪水時,河流渾濁憤怒,能卷走一切。“下窄坡河”就曾衝走了兩岸無數的植物、小動物和兩座磨坊,以及不計其數的木橋。木橋,是祭祀場中的一種。麵對河流的憤怒,巫師感到惶恐,民間感到惶恐,卻倍感乏力。

在雲南的高山峽穀中,各個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是一條眾神聚集之河,從群山之巔傾瀉,在天空中洶湧,在群山的褶皺間緩緩流淌。我們一夥人來到河穀撿石頭。我們看到了一條大河沒落。我一直希望,信仰的河流,它是未竟的,而不是如現在的很多河流一樣斷流、流失、枯竭。未竟,意味著充滿各種可能。人生,便是在這樣未知中,不斷往前,同時也應在不斷往前的同時,學會往回看,學會退後去觀照世界。審視是一種慢的生活狀態。現在的民間,是需要審視甚而是審判的。慢於許多人而言,它隻是一種奢侈的狀態。我嚐試著各種各樣慢下來的方式,而最終,莫名其妙的恐懼與煩躁,使我沒能真正慢下來。也許,我應該每天拿起照相機,慢慢地在一個又一個鄉間遊蕩。看到植物,我就停下來,仔細地觀察植物,甚至用攝影技術記錄下某株植物的曼妙;麵對一隻小動物小昆蟲,也將這樣。我還應該經常騎著自行車,沿著洱海慢慢遊走,風輕拂著我,同時隨意走入洱海邊的那些漁村裏,那裏有一些本主廟,香火很旺,人們對著一棵古老粗壯茂盛的樹跪拜,人們朝那些本主廟中的神靈跪拜。洱海,是一個高原湖泊,是一些河流的彙聚,同樣也是一些河流的源頭。這是一個舊的物象,不斷遭受戕害的年代,似乎舊意味著的便是落後,便是要被取締。這是一個去蔽的年代,許多原先蒙蔽神秘的世界,正在所有人麵前敞開,變得敞亮,變得毫發可辨。不斷的亮堂給人在心理上所造成的影像,卻不是亮堂的。人的欲望,在敞亮的世界裏,一旦開始泛濫,就開始變得無懼無畏。

現在許多物事呈現出同質化傾向。世界在變得相似,民間正變得不再像民間。這樣的進化,於民間的意義,無法武斷地進行斷定。這是無法輕易評說的民間。有時會有這樣的想法:民間要像民間,民間的一些東西,隻有以民間的方式,才有它的意味。就像一個民間歌手,必須要有像樣的民間在支撐著他,不然他的歌唱會不會隻是一曲又一曲的挽歌?有許多的民間藝人,他們的生存處境是很尷尬的。相信宿命。在宿命論的強壓下,有些閉塞的鄉間裏存活的最後藝人們,也在自然地生長,並消亡。在我的出生地,民間藝人的數量正在銳減,在那個不過六七十戶人家的村寨裏,曾經有這樣一些不成文的規定:一個女孩結婚那一晚,一定要唱白族調。曾經有那麼幾年,還流行把所唱的東西錄下來,一盤錄音的磁帶,代表了一個人的真正成長。一盤磁帶,往往就是一個女人的遷徙史,從熟悉到陌生的遷徙,從家族到家族的遷徙。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這樣的場景了,也聽不到白族調在一個民間的自然延續繁衍。而現在,民間的一些東西,是被人刻意地保留了下來。如果沒有那樣的刻意與古板,民間消亡的速度將變得更快。一條大河,消亡得也將更快。

我們總要為自己祈禱。我們還要為別人祈禱。那些廟宇,那些香火,那些神樹,那些巫師,有時是我們抵達自身的載體。我們可以脫離這些載體而存活。但這樣的存活,可能會在一些時候,讓我們抵達另外一種憂傷。我們開始關注一個廟宇的破敗,我們開始關注一棵神樹的榮枯。我們開始關注到一位巫師的老去,以及巫師的後繼乏人。對於生活的憂鬱,便是在這樣的體察中,如雨水般漫漶。我們在一座廟宇裏祈禱。我們在一片幹涸的河穀祈禱。我們在為自己祈禱。

民間,裏麵同樣貯存著苦難與幸福。一些人的苦難與幸福,我隻是以旁觀者的角度進行揣測。但有些人,我真正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我真正感受到了他們的苦難與幸福。諸如一場車禍,所給人帶來的陣痛與恐懼,以及所給一個家庭帶來的災難。當我出現在那些出過車禍的人家裏,我看到了一場災難對於幸福的無情吞噬,以及災難對於人的重新塑造。我參與了一些祭祀活動,我幫著他們抬著熟食五穀香火,我跟著他們一起聽著巫師那穿越古今的語言。被簡化的祭祀活動,以及並不簡化的對於未知的渴求。我可以在許多時間裏,出現在那些茂密的叢林裏,裏麵有著清越的鳥叫聲,風聲,樹枝掉落的聲音,樹葉腐爛發酵的氣息,一些開花的樹木。這是一種生活,這樣的生活,在這個地域並不是一種奢望,而是很現實,現實得觸手可及。更多時候,我的感覺是遲鈍的,隻有在自然之中,我的感覺才變得敏銳而敏感。我可以輕易就為一些花朵的綻放而開心,我也可以輕易就為一些生命的消亡而感傷。潞江壩,於我而言,已經基本熟識。已經沒有了隔閡,或者隻有語言上的隔閡,以及宗教信仰上的一點點隔閡。這裏的生存法則,變得簡單,也變得實在。而可能到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要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真正找到生活的節奏,以及內部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