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1 / 3)

黑森林

黑森林,在這裏有象征意義。在民間,現實的密林和思想的密林相互交叉。雲南大地的一些角落,現實的密林,遭到破壞。現實的密林破碎之後,思想的密林,會不會成為碎片?

雲南大地上,有一群不停行走著的巫師,還有一些製作靈符的老人。製作靈符的老人,往往本身就是巫師,隻是鄰村我所見過的那個製作靈符的老人,沒有像別的那些巫師一樣在雲南大地上踽踽獨行。他隻感受到了幾個村寨的荒涼。那個荒涼的大地上有樹的影子,有諸神的影子。

鄰村的那個老人,為那些死者畫著一些符咒,紙紮的,紙麵上飄滿符咒,一種近乎經書的東西,或者本身就是從某本經書裏摘抄出來的,隻是在不斷的流傳過程中,那些紙質的經書消失了,代之的是口頭的經書。

我要聆聽那些民間的口頭經書,我打著手電穿過夜的那些路徑,灰塵在手電的光束中飄著如幽靈,我的孤獨被夜的黑籠罩並不斷加劇。那次我是和姨爹去他家,為了堂姐訂婚儀式的時間,我們要求他幫忙占卜個好日子。那個老人,在焦黑的房間裏,目光迷離,盤腿坐著。那時還沒有電燈,直到他去世三年後,村裏通了電,好像是在他三年祭時,電燈照亮了那間牆壁和他在世時漆黑的房屋,人們在徹亮的燈光裏煨桑,煙霧升騰,鬆柏香彌漫。我們說明來意,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在空中比畫著,並伴以一些輕微的聲音。他發出的那些輕微聲音,就像是在與神靈對話,又像是在念誦著古老的經文。從形體上看,那個老人似乎是孤獨的,但從他的從容不迫中,又看不出有任何孤獨的介入。那樣的對話,在那間屋子裏,經常出現。

我要向那個老人學畫符咒。我把這種強烈的想法告訴了爺爺,爺爺沒有反對,反而很高興,爺爺覺得自己的孫子那樣做是有意義的。這個想法在鄰村的那個百歲老人去世後,就終結了,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與那老人一樣的人在民間還有好些。鄰村的那個老人,在村寨的眼光中,知識是最淵博的。這是村寨的眼光。用村寨的眼光看一個世界一個人,這樣的眼光有時也可以避免狹隘,甚至還凸顯出某種智性的意味。據說,那個老人生前,在山岡上唱歌,唱花鳥草木神獸。他還是一個民間歌者?我見到了很多那樣的歌者。在潞江壩的那個廟宇裏,那個姓刀的傣族歌者,端起一杯酒,仰頭灌入口中,開始吟誦著植物世界、動物世界以及鬼神人世界。

宗教在佐證自然,同時自然也在滋潤宗教。在《宗教的本質》裏,費爾巴哈這樣闡釋宗教和自然的關係:自然是宗教最初原始對象,這一點是一切宗教和一切民族的曆史所充分證明的。在雲南大地上行走時,那些圖騰物在民間曾經近乎泛濫一般地存在,圖騰物裏有動物,還有種類豐富的植物。植物,有了象征意義,與那些動物一樣。我又想起了那個去往密林深處抄寫或撰寫經書的老人。老人在麵對現實自然的同時,它還要麵對著一片具有象征意義的森林。

森林裏將出現一座廟宇,無論現實中存在與否!那個老人至少在腦海裏建造了一座廟宇,廟宇必須被茂密的森林圍著,而雲南大地上有那麼一些廟宇,總是被森林遮蔽。宗教,不是一個去蔽的過程,通過宗教,我們看到了二維三維甚至四維的世界,通過宗教,我們在現實與超驗之間來回穿越。那個老人,在森林深處,孤獨感應該試圖吞噬過他,但自然世界宗教世界拯救了他。他的精神世界裏,有著一片黑森林。這片黑森林要經過不斷尋找,同樣這片黑森林還需要一個不斷建造,用精神的碎片不斷進行拚湊,用思想的碎片不斷進行拚湊,最終建構起了一片又一片黑森林。那個老人抄錄了從蠻荒時代開始的經文,一句對於自然力的驚歎,“啊!”應該被拖長。他有時會放下經書,朝眼前茂密的黑森林望一眼,望得意味深長。老人在抄錄那些經書的時候,他不曾想過會有那麼多的人,想著掙脫黑森林,或者已經把黑森林毀掉。黑森林,在人們的砍伐中,消失。黑森林,在粗暴麵前,消失。那個以黑森林作為象征物的宗教世界,也在垮塌。

在許多個村寨裏,我看到了裸露的廟宇。而在眼前的這個村寨裏,廟宇依然存在於茂密的植物世界之中。那個老人以及那些手寫的經文,給我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而現在,在這個地域,已經找不到那個老人一樣的人了。他所抄錄撰寫的經文,大部分已經散佚,有些被後人有意燒掉,隻有很少的一部分還存在於廟宇,但幾乎沒有人能夠誦讀。無法開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那些經文消失,或者真正成為廟宇的一部分後,已經很難在風中感受到那些輕抵嘴唇的美好。思想的密林,便這樣慢慢破碎。這時現實的密林與思想的密林,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對等。思想的密林與現實的密林同時消失破碎,所帶來的後果很難想象。我要拿一本經書。我要看那個老人所寫的經文。暫時看不到。而以前,可以隨時看到。在這個世界,那種語言,被人們口頭掌握著,人們之間溝通無礙。那個撰寫經文的老人去世後,繼承人已經找不到,書麵語言上的繼承者便不存在了。思想的密林,就是這樣慢慢被摧毀的。

在雲南大地,許多角落的許多思想密林,也將麵臨這樣的問題。自然的美,應該是永恒的,就像某個族群的存在也應該是永恒的。一度以為那些巫師的言說方式是永恒的,而隨著簡化,語言的簡化,族群的簡化,那些永恒的事物已不再永恒。海德格爾的《林中路》裏這樣描述物:“物是什麼?以物的特點來命名,還具有很多的特點,物不隻是我們所認識的,我們往往看不到真實的。”而眼前的世界,讓我看到了真實,層層的紗布被輕易揭開,我走入現實與思想的密林裏。我與其中一個製作靈符的人站在了一起,他沒有任何的徒弟,他的技藝是別人傳授的。技藝在時間麵前,顯得無奈而疲憊。技藝來了個思想層麵的遁逃,某些民間技藝的存在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

那片原始的亞熱帶森林與旁邊的那個寨子,隔著很近,時間卻隔著很長。時間之間的割裂,局部的美麗與醜陋。寨子裏,一些簡易的房子,原來作為山腰的人家搬遷用的,但過於狹窄以及過於單一的建築,似乎並不符合那些人的審美觀。一開始,那些人家本來答應搬下來,但看到那些紅磚壘砌的房子,他們竟失望了,他們竟耍賴了。沒有人搬下來。

空村。鬼村。神村。物村。我在江的這邊便開始這樣定義那個村寨。與搬遷對應的往往是漂泊,即便這段漂泊的路程很短。出現在潞江壩的我,便是一個強烈感受到漂泊感的自我,漂泊的路程很遠,從一個市到一個市,坐車要兩天,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小時的步行。如果我是那些人中的一員,我可能也舍不得搬下來。看江對麵的那些房子時,一開始腦海裏並沒有房子的概念,以為是墳墓,視覺的偏差,近乎離譜。墳墓。我曾一本正經地跟別人說起過。墳墓。我有意識地在江邊矯情地咀嚼過這個詞組。山腰的村寨,於我便是神秘的所在。我至今沒能走入那個村寨。要到那個村寨,必須經過那座鐵索橋。在風中搖晃的橋,思想在風中搖晃。我不敢走過那座鐵索橋。我隻能靠想象接近一個世界。我在思想中所製造的世界,荒涼,塵埃滾落,有一些深刻的馬蹄印,有一些布滿鐵疙瘩的老樹,樹下有祭台,一場祭祀儀式正在進行著。想象與現實之間有著多少的差異?我想象中的世界,是古舊的世界,抑或是我對現實世界的篡改?也許,現實的世界,早已不荒涼,隻是我的內心在拚命製造荒涼而已?我要勇敢地走過那座鐵索橋。我先在江的這邊望著鐵索橋。我看到了一個人從那座鐵索橋上走了過來,我又看到了一個人,老人,皺紋滿布,站在橋上對著我,並對著日夜流淌的江水打了個哈欠,意味無窮的哈欠!神情。眼神。暗示。似乎是從暗室裏拖出來的眼神,似乎是某個廟宇中的佛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