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思想的秩序,該如何才能找回來?我不停地推翻自己的思想廟宇。那些思想都是碎片的,隻是某些時刻的碎片。思想被肢解。肉身似乎也隨之被肢解。肢解的思想,有時要遭受多少暴力的襲擊?暴力存在於許多角落。我的思想開始接受暴力的審判。我的思想將變得不是思想。或者我的思想將真正變為自己的思想。我不斷行走著。一直以來在內心深處不斷膨脹的欲望,突然之間像氣球一樣,被針刺了下,就脹了,就消失了。自然的作用,於人的作用,於我的作用。在自然麵前,思想開始蘇醒,我並沒有要誇大自然的意思。把自己置身於自然之中,享受自然,享受來自自然界的最世俗甚至看似有點庸常的美好。我要騎著摩托,或者索性走路,穿過那些莊稼地,並俯下身子,看一株又一株的植物,看一隻又一隻正欲振翅的昆蟲。這是在一片還比較完整的大地麵前,思想深處所湧現出來的欲望。在那個出生地,麵對殘破的大地,麵對殘缺的族譜,麵對丟失的魂魄,思想頃刻泄氣,思想隻是痛苦的碎片。
五
在雲南大地,我見到了一片又一片偉大的風景。即便在別人眼裏,沒有任何特點可言的風景,我的內心開始蘇醒。一蘇醒,我所麵對的便是偉大的風景。我曾在某個黑森林發現了罌粟花,絢爛妖嬈的花朵裏有著迷醉致幻的因子。但那一刻我的眼裏,隻有花的美,而沒有果實。我在那些罌粟花旁邊站了很久。羊群相繼離我而去。然後,我離開了罌粟花。
那些羊不寂寞,它們一窩蜂朝森林深處走去。看著青草流雲時,我卻是孤獨的。幸好那片黑森林已經遭到嚴重破壞,有許多的空隙,真實的被豁大的一個又一個的口子,那些口子,可以用夏天的綠意縫合,可以用冬天的冰雪縫合,但無法縫合它的真實。在那些口子裏,我見到了那些羊。我可以放心地睡覺,用睡覺縫合裂口。我作為一個不是真正的牧者存在。每當夏天,青草肥美,經常會見到一些人在某個山穀專門放牧,直到秋天天氣有點蕭瑟,草木開始枯黃才會離開。
有時,我跟著羊群來到一片又一片次生林中,那些次生林中遍布著竹子,黑色的山羊是喜歡那些竹葉的,那些竹子下麵還有一些四季常青的無根草。麵對著茂密的森林,以及在山穀中飛翔的鷹,我把手中的書合上,把羊毛氈子平鋪在某個山穀。我不需要關心那些羊,它們自己會找尋到食物,它們會走很遠的路,我總是跟不上它們。它們記得回家的路,而我走很遠的路後,往往會迷路懼怕,這樣我不想走很遠的路。一個假期,結束,我又等著下一個假期,放牧的假期。
出生地在我的奔波中變化著,變得讓人倍感陌生。當我換父親,再次把羊群趕到某個山穀時,才發現那個山穀不再是曾經我所熟悉和恐懼的模樣。羊群要走更遠的路,才能吃飽,有時它們要到半夜才回來,有時甚至不回來,我曾經一度懷疑它們忘記回家的路了。
在出生地,我還有意去觀察那些古舊的事物。諸如遍布於村寨的某些牆壁上的標語,在殘破的標語麵前,一段又一段的時間早已傾塌,或者正在傾塌。那所四麵出水、土木結構的學校,搖搖欲墜。麵對有些事物的傾塌,我沒有任何的痛感,像李木方離開人世後他那間破舊的房屋的倒塌。那所學校接近傾塌,我卻感受到了真實的莫名其妙的疼痛。現在,隻有小學一年級還在那所學校裏讀,二年級就要到街子所在地的小學讀書。那個街每到星期五就會很熱鬧,星期五是街天,平時卻很冷清。平時,隻有那些咿咿呀呀背書朗誦的聲音,才會稍微劃破那份冷清。像我的侄子,八歲,還不會自己照料自己,連最簡單的疊被洗衣都不會,就來到了那個街上,一個星期才回家一回。如果學校真的塌了,年紀更小的人也將來到那個街上,他們也將過早地學會承受某種困難。我一年才回出生地一回或者兩回,這讓我錯過了許多在我看來的生活方麵的殘忍。我也錯過了許多風景。
我是錯過了許多偉大的風景。“偉大的風景默默不語”。由雪山、人類、動物和植物所組成的世界,該是怎樣豐富的世界?很多時候,在雲南大地上流淌著的那些江河溪流,被我忽略,我不敢去接近它們。在它們時而平靜時而洶湧的外表麵前,我總是膽怯。
怒江從現在的暫居地潞江壩流過。現在,我不想再像過去那樣輕易放過與一條大江對視的機會。以前我錯過了,像金沙江,像瀾滄江。怒江,在這個地域,它的名字已經悄然隱去,換成了潞江。我不斷變換與這條江對視的時間,這裏用對視多少有些牽強,也許,大江未必就用它的目光留意過我。我,態度極其認真,行為極其矯揉造作。夏天,我看到了它的渾濁與洶湧。在這個季節,同樣有著疼痛的滋生,那些上遊少數民族聚居的村寨,在一場又一場大雨麵前,會表現出什麼樣的姿態?連假想的勇氣都已消失。
在雲南大地,除了在深山峽穀中流淌的河流外,那些連綿的山脈,那些深邃的天,都是偉大的風景。無法言說的偉大,或者隻有那些隱藏在民間的巫師,才能形容它們的偉大。那些巫師與天地萬物的對視,純淨無瑕以及暗含深意。在雲南大地,我看到了許多祭天祭地祭萬物的儀式,我經常會莫名地被那些樸素的儀式所感動。許多的廟宇遍布在滇西的許多個村落裏,下窄坡的那些廟宇,經常會有人來,他們會在廟宇舉行一些儀式,重點是求神保佑,保佑人的健康,保佑牲畜的健康成長,保佑作物免受天災。那些儀式裏,不可缺少的是巫師,還有雞,還有熟食,還有香。巫師點燃了香,他(她)虔誠地把飄著縷縷藍煙的香插入香爐裏,然後跪拜著,嘴裏念念有詞,並把一些熟食往空中丟,丟的姿勢,是揮手狀。在滇西,那樣的儀式,人們是需要的。那些儀式的依然存在,是信仰的一種外顯,信仰的因子依然在滇西飄蕩著,根植著。我還曾看到一些巫師舉行的招魂儀式,對象往往是人。而現在,據一些巫師說,他們所舉行的招魂儀式,對象已經不隻是人,而是擴展到了天地萬物間的一切魂靈,諸如山神、穀神、水神、樹神……那些巫師認為,這些萬物之神,需要回來,隻有這些萬物之神回歸了,滇西的許多偉大的風景,才會再次出現。而這些萬物之神中的一些,早已從滇西遁去,再也回不來了。
我現在居住著的村寨,背靠高黎貢山,對於這座山,就像對於滇西的許多座山一樣,我很陌生的。但也因了這種陌生,有時我會有急切的渴望,想進入其中,想用自己的腳步丈量山的高度,當然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可笑。麵對那些山,需要的應該是用信仰來丈量一座山的神性。我經常去周圍的那些村寨,其中有好些傣族寨子,裏麵還有好些榕樹。這些榕樹中有那麼一棵神樹,人們經常祭祀著它。也因了這種對於樹木的崇拜,在傣族寨子裏,我總覺得生態意識已經是一種共識,沒有人有意去強調生態意識,但許多人都知道該如何營造一片綠色的世界。這個地域的一些角落裏,古木叢生,在別的角落,很難見到。潞江壩。這是在這兩三年時間裏,經常出現在我唇齒之間的字眼。這是我暫時的居住地,我總覺得自己的骨髓裏有著飄蕩的因子。
在滇西,我看到雪山,看到草甸,看到草地上的犛牛,看到了在天空中流動的江河……
我走入了一片又一片黑森林。即便有些角落已經破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