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鐵索橋邊,靜坐了一個多小時,就我一個人。在那裏,我把生活放慢下來,我把時間放慢下來。當我從搖晃的鐵索橋上走過一半後,我就不敢再走另外一半了。在那座橋上,眩暈感一陣接著一陣。時間在這裏一直是搖晃不止的,一些馬匹在清晰地感知到時間的眩暈不止時,會不會也像我一樣不敢走?橋墩上長著的那些茅草,在微風的輕撫下輕輕搖曳,很美。這種源自自然原生的美,把眩暈感加重了。
我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內心的顫抖。當我在岸邊的石頭上記下了那一瞬間的感覺時,我的手依然抖著。是在那裏,我發現了自己竟然是一個敏感多疑的人。當我想從橋墩邊的一條小路往下去到江邊,但聽到茅草發出的“沙沙”之聲後,我竟有點害怕了,蛇一定還在江水的澎湃聲中蘇醒著,即便現在已經是秋末,但我還是懷疑蛇還未入睡。我希望自己能像那條在虛實之間逡巡的蛇一樣清醒著。
經常在那樣起一陣微風就能隨意晃蕩的鐵索橋上行走,人的膽量會不自覺地得到提升。我需要那樣的膽量,我需要麵對生活的勇氣,但最終我退縮了,我隻成了一個旁觀者,行走著的人們神色坦然。作為一個看客是無奈的,也有點不甘。瀾滄江裏有著天空的顏色,那時的天空湛藍無比,深邃無比,隻有偶爾的一些飄逸的雲絮。許多人許多的摩托許多的馬匹隨著鐵索橋墜入怒江裏。我看著怒江裏的那些倒影,倒抽了一口冷氣,江對岸的世界太吸引我了,畢竟我在怒江的深藍裏,看到一些穿著樸素卻華麗的少數民族,我甚至看到了一個老人用背帶背著個娃娃經過了鐵索橋,她的臉上皺紋遍布,她的眼神渾濁暗淡。我總覺得她那渾濁的雙眼,是因為容納了太多的豐富才成了那個樣子。而我的雙眼裏,容納的東西太少了。我希望怒江能給我一份勇氣,畢竟經過這座鐵索橋後,我就會抵達又一個村寨,也許會抵達天地人神共住的村寨!路德維希的《尼羅河傳奇》,封麵上有這樣的字眼:河流是有生命的,它喜怒哀樂著,也生老病死著……我看到了一條又一條有生命的河流,它的流動,表麵異常遲緩,而它的內部,卻並不如此。在這個季節,江水還沒有上漲,它的一些枝蔓甚至出現斷流的現象,那些枝蔓正生老病死著,但它必須承受。
那座鐵索橋往下四公裏左右,有一個渡口。江水。冬日。涼的水。溫的日光。湛藍的天以及江水。江水中遊蕩的雲絮,那應該是江魚的影子。那個渡口往上七公裏,有一個村寨。但不是經過那座鐵索橋抵達的村寨。這兩個村寨之間,應該有相似的地方。
渡口上經常能見到一個中年男人,教小學已經教了將近二十年,他的家在江的西麵,教書的地方在江的東麵,還不是一過江就到,還需要騎將近一個半小時的摩托。七公裏左右,需要一個半小時。那個村寨,我去過兩次。路麵狹窄且坑坑窪窪。人家居住在一個斜坡上。冬日,最好走。夏天,經過雨水的衝刷,那段土路被水流切割得很深。他熟悉那段路。我不熟悉那段路。他內心裏曾經出現過的恐懼,現在他早已習慣恐懼,恐懼早已消失。我內心裏的恐懼,卻不斷在疊加,並從內往外腫脹著,我感覺到了胸口隱隱的疼痛,我感覺到了腦子欲裂的脹痛。畢的家就在那個村寨,也曾是這個老師的學生。現在的畢是一個十六歲的初中生。在那個小學,我一開始聽說今年沒有一年級時,還詫異了一下。後來才明白,在那個村寨,往往是隔年招生。像畢一樣的超齡學生還有好些,但他們隻能默默等待。在那個村寨裏,我們拚命喝酒,酒裏貯滿村寨的氣味。一個滿口酒氣的巫師,和我們一起喝酒劃拳,喝醉後,被人們扶起,繼續一次莊重的祭祀儀式,祭祀祖宗,祭祀天地河流,祭祀鬼神,為了護佑一個村寨。在巫師的口中,公路依然坑坑窪窪,一些摩托車依然墜下陡坡,人們的生存卻不再艱難。祭祀結束,巫師雙手舀了一捧動物的血,生的,送入口中,慢慢嚼著,嘴角血液流淌。畢朝我們粲然。村寨上空的山鷹,朝我們粲然。
那座鐵索橋對麵的村寨,應該就是畢他們這樣的世界。世界看似重複。世界看似雷同。
三
風景順著江流往上或往下,可以聽不到江流的聲音,但一定能在山的一些坡上見到江流的影子。江水漲了,人們在坡上講著。江水落了,人們在坡上講著。坡度,給了我們看世界的角度,一種高度,一種傾斜度。人們還在坡上講述著與江流無關的東西。我們在坡上談論著異性,興奮異常。除了異性而外,還有什麼嗎?我們的談話,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主題。隨性的談話。隨性的對話。我擺出了一副麵孔,我舒展眉宇。某人突著兩個眼珠,某人嘴邊流著吐沫,某人鼻子塌陷了,某人的皮膚發白帶著一副墨鏡。我們相互盯著。情緒開始變得異常緊張。弦緊了些。弓彎了些。握著弓箭的人,感覺兩手乏力。該如何緩解氣氛?轉移話題吧!趕緊轉移話題吧!我們不再互掐。剛好一隻白色鳥從眼前飛過,又飛了回來。羽翼真漂亮,明亮的眼珠真漂亮,輕盈的身影真漂亮。那是一隻水鳥,其中的某人說了這樣一句話。是水鳥!眾人這樣應著。平時我們見到的水鳥,不是總在水邊,沿著水往上或往下?這隻水鳥,暫時脫離了水,它出現在了這個坡上,坡上有一群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人,還有一些水邊很不常見的樹木。再看看那隻水鳥的喙,褐紅,尖細銳利,能捕到同樣美麗的江魚。清湯的江魚,那真是好吃。人們之間那股不知因由的劍拔弩張感消失了。
我們不再談論我們自己。我們在談論那些作為鏡子一般存在的那些事物,像植物動物等等。我們總是在找尋著自己的一麵鏡子。鏡子往往照見的不是真實的自己,而是反麵,看似是一個極端。我們該如何才能殺死一隻水鳥?我拿起了一塊石頭,竟然毫不猶豫就朝它丟了過去。沒打中。所有的人,都在發出嘖嘖的感歎聲。我們該如何才捕到一條江魚?這幾乎是不能完成的。我們可以去買。其中一人提議。到某些村寨,找一家靠捕江魚為生的人家。這樣的人家很多。他們在麵對著江魚時,看到的不隻是一條江魚。他們來江上打魚之前,要做一些祭祀活動,感謝自然的儀式已經持續了多年。而我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捕魚者。看到那隻並不透亮的眼睛,我會不知所措。魚看到了我?魚可能看不到我,卻看到了我的靈魂?或者最主要的是那條我可能會捕獲的魚是母的還是公的,母的是否已經懷孕?這些思緒會影響我,這樣我將無法捕獲一條魚。在這個多民族聚居的地方,人們很清楚自然的力量。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有神性的。天地河流草木蟲魚鳥獸,都是有靈魂的。它們都會流血,它們都有幸福和痛楚。
四
我的思想與周圍世界有裂痕。似乎存在著裂痕。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消除它。真正的思想者應該是什麼樣子?思想似乎陷入了周圍世界的圍困中。這是某一段時間裏,最深刻的苦痛。我應該繼續借助一片大地來思想。可能是對大地的無意識疏遠,或者是真正的大地在離我遠去,才出現了現在的困惑。我看到了大地被人們蠶食,那些廟宇便暴露在了人們麵前,已經沒有黑森林的圍繞,隻有孤立的廟宇,以及一些被孤立的人群。在思想僵化的那個時刻,我所想到的大地並不是眼前的大地,而是我的出生地,樹木被連根鏟掉。眼前的大地,被人們保護得很好。茂密的黑森林。茂密的莊稼。黛色的群山。清澈的溪流。搖曳的茅草。湛藍的天際。飄蕩的雲絮。歌唱的民間藝人所歌唱的大地。這些不是修飾的語詞,而是真實的語詞。這些都足以使思想不斷攀升。而當我的思想離開這個地域時,它就失去了一片黑森林的屏障。我經常會被焦慮的情緒所擾亂。我的思想,也經常在某些時候,出現潰堤泛濫。潰堤,不斷潰堤,需要的是不斷重建,重建。我需要找尋某種東西,來幫助自己重建真正的思想廟宇。占卜的人,讓我跪著,沒有任何蒲團,隻有高低不平的大地,我的膝蓋隱隱作痛,我的目光迷離瑣碎,但我還在咬牙支撐著,我等待著來自民間的裁決。我拿著那張記錄著卦的紙張,與書本對照,人們在用書本來佐證那個卦,這是我所意想不到的。那本記錄著卦的書本,並不是獨屬於某個民族的信仰,它似乎找到了某些共性。思想的共性,以及表達的共性。卦所麵對的是我。而很多人都有可能抽到那卦。卦上的意思,模糊,卻有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