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論體
一悖論:無法避開
悖論。不斷深入生活後,才發現這是無法避開的。在雲南,在滇西北,在潞江壩,在大理,悖論隨處可見。在環境依然占主導作用的民間,悖論不斷交錯滋生。
潞江壩的江東和江西兩岸,雖然都是農耕文化,卻有著很大的不同。江的東岸,土地貧瘠,山石陡峻,農耕文化受到了環境的強烈限製。如果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江東岸的這些村寨有了一些改變,也隻是表現在種植的莊稼種類之上,而耕作方式還很落後。這裏並不是在有意誇大落後,而是進入那些村寨,這樣的落後就自然袒露著。那些村寨的人也真切地感受到了這點,但都不知道該如何改變。在滇西北,在潞江壩的少數村寨裏,許多問題密布。那些身處大山之內的人們,組成一個群體,做著許多讓外界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譬如對於許多政策的毫無理由的支持,像在某些日子裏來到廟宇裏集體祭祀,卻又一窩蜂地砍伐那些已經很稀少的古木,他們把樹木連根拔起的時候,他們沒有想過泥石流,當觸目驚心的泥石流發生的時候,大部分人隻是把它當成一場沒有任何預兆的災難。
這裏,我先要穿行於大理的那些村寨。我從雲龍縣城出發,順著那條叫沘江的河流,以及它的眾多支流,溯河而上,我倍感疲憊。這裏要提提時間,是七月份,那時正是雨季真正來臨的時候,而我所見到的那條河流,小而且異常渾濁。渾濁的河流,裹挾了多少的泥沙?幸好,這個季節漫山遍野都是綠色的覆蓋,也覆蓋了一些真實。從一條江,可以看出一個地域的生態環境,這是我突然才想到的,這在以前是從未想到過的,而在這之前總覺得雨季的河流必然是含混不堪的。
二矛盾體:五百米與十多公裏該用什麼來丈量
五百米用腳步來丈量吧!用一些娃娃的腳步來丈量吧!而十多公裏,用騾子的四蹄來丈量吧!這樣丈量十多公裏,所用的時間與艱苦才會有所減少!
滇西的那些村鎮的中小學,跟著潮流,跟隨著某種指引,“撤點並校”,鬧得沸沸揚揚。撤點並校後,許多村寨的孩子,要走七八公裏,甚至十多公裏路去上學。有些孩子早已長大,而有些孩子才剛剛踏出離家第一步。當人們在反思“並校”這麼多年的利弊時,其中有那麼一群人,被夾在了中間。他們將何去何從?他們回不到村寨的小學,他們隻能繼續用腳印丈量那十多公裏。在回出生地的路上,我見到那些因為年齡小,走不動路,隻好被家長用家裏的騾子馱著接送的孩子,心一陣陣地絞疼。
地點是象圖,這個鄉鎮,屬於大理,依舊閉塞,依舊落後,本主崇拜在鄉村盛行,香煙嫋嫋,祭祀的人群簇擁。地點再具體些是象圖河邊,籠統些的話是瀾滄江邊的某個寨子。我從讀五年級開始,就經常經過這裏,這個地點承載了我太多的悲傷與幸福。而現在這個地點要承載的,是比當年的我更小的一群人的喜怒哀樂。
我的侄子,八歲,就要背著沉重的書包,爬山過水,汗流浹背,多次不情願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或者朝學校的方向走去。從象圖河邊的那所學校到我家,十多公裏的路,從學校往我家走的路,基本都是上坡路,雖然通了公路,但路麵坑窪,車子稀少,家人還不敢讓他們坐。這樣每到周末,就有許多家長牽著家裏的騾子,往返於學校和家之間。我家還不算是離學校最遠的,最遠的是那些住在山上的彝族人家。
有一個姓郭的彝族,有一兒一女,一個讀三年級,一個讀二年級。星期五這天,他早早從家裏出發到學校接他們,往往到我們寨子就天黑了。這樣隻能在親戚家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家,星期天早早地又從家裏出來送孩子回學校。像他們一樣的人家還很多。
這些孩子,他們是被夾在中間的一群。當他們的命運被擺放到了討論桌上時,我的姨爹,那個已經退休多年的教師,他可以說是見證了我們鄉鎮教育的變化,同時他也對許多村寨的學校撤並帶來的現實表達了不滿:單單從這些娃娃的身體情況來說,他們就無法承受。而這個可以輕易就能夠看到的現實,被一些文件蒙蔽了,幾乎所有的人都支持撤並。許多人在響應某些號召時,裏麵都帶有一點盲從的意味,而忽略了一些現實。
有好幾回,我姨爹憂傷且無奈地跟我談起了那群人。曾經,我的侄子,到底來不來那所小學?這對於我們家是一個很重大的事情。我們把他的問題擺到了火塘邊,在火塘的熱度中,一家人很嚴肅。我們都覺得不適合讓他走那麼遠的路,但不走又不行,畢竟村寨小學裏已經沒有一個正規的教師,我父母信不過那個代課教師。最終還是決定讓他去。每個星期去接他一回。一個村寨是需要真正的教育的。一個人是需要正規教育的。我當然沒有對代課教師存有偏見,有一些代課教師很認真負責,但在滇西北的那些村寨中,現在的一些代課教師專業不符,學曆不夠,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回家種莊稼的事情上,而代課在他們看來隻是業餘。
這些孩子趕上了改革的末梢,當時很多政策已經開始反思撤並的利弊,但那些文件還沒有來得及分發到象圖那個鄉鎮。這與屬於一個地域的閉塞有關,這與屬於一個地域的滯後有關。我侄子去讀了一年之後,上麵下來文件,恢複一些鄉村小學。我侄子他們那夥人,卻不能回到村裏,這有點矛盾!這個矛盾製造了另外一些矛盾,我家裏人為這事爭吵了幾回。前不久,哥和嫂提出跟我父母分家。這是導火索。兩個老人,現在隻好自己照顧自己!
去本主廟舉行的祭祀儀式裏,有著許多美好的寄托:五穀豐收的期望,六畜興旺的企盼,同樣也有著為李才峰那夥人祈禱的意思,希望他們能健康平安,希望他們能學業有成走出那片閉塞之地。在滇西的這些角落,信仰隻是稍微減輕家人在麵對悖論時的疼痛感。像“送與不送”、“並與不並”、“讀與不讀”這些“悖論”的產生,有它的好與不好之處。李才峰那夥人去那所小學讀書了,他那瘦弱的身影,多少顯得有點悲壯。一夥人走得很悲壯。一夥人走得很悲痛。李才峰曾在多次淌下汗水和淚水之後,提出了不讀書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