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裝屍骨的土陶被我們砸爛了。但裏麵的屍骨早已腐爛了。腐水。許多曾在那片山野裏找尋著土陶的影子,土陶上的刻紋精妙絕倫,那是民間的藝術,那是沾染土氣的藝術,但人們並不是為了一個又一個的土陶,而是要砸爛它,是希望能在砸爛的土陶裏找到銀子。有那麼一段時間,在那些村寨,人們挖出了一些銀子。從那段時間開始,就已經很難見到滇西北行走的那些巫師的影子,他們身影的消失似乎同樣也是一種隱喻,同樣也是一種暗示,暗示著一個地域巫術史的終結。
四悖論體:奔喪的人群,穿越了一座空蕩蕩的大山
奔喪的人群,穿越夜的黑暗,以及夜的迷霧。有三個人,疾走於那片茂密的森林中央,夜間的蟲鳴,散發出冷豔的光。三個人平時膽子很大,而在那個晚上,當他們要翻越一座空蕩蕩的大山時,他們內心沉睡的懼怕的蛇蘇醒了,他們不得不提防黑暗裏覬覦他們的野獸的如炬目光。他們聽到了有人踩踏枯葉的聲音,他們聽到了比他們的腳步更急的聲音,他們甚至在手電筒照射出不是很清晰的光裏看到了人影,是女子,是個妙齡女子,是剛過世的那個女子。那三個人的汗毛直豎,冷汗直冒。當他們講述那天晚上的情形時,所有人都認為那是他們有意製造的鬼故事。他們講述的真實性,值得質疑商榷。當許多人並沒有表現出訝異的神情,以及投出多少懷疑的目光時,宗教信仰的力量開始左右著一群人的世界觀,人們開始相信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那個世界裏有著鬼神的混雜,有著飛升與墜落的靈魂,有著飽滿的陽光與地氣,有著充足的雨水與地下水,有著清澈的河流與靈河。
他們奔喪的對象是那個妙齡女子的丈夫,那些時日正是木材開放的日子,她那還沒有到二十歲的丈夫新婚後不久,便加入了那波人群之中,那是必須被卷入的潮流,似乎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浪浪都是經濟效益。他的妻子,那個妙齡女子,是自殺身亡的。為何會自殺?很難解釋得清楚,婆媳關係不好,也應該不會上升到那個地步。這裏穿插一段關於婆媳關係,關於孝順的話。是我親眼所見,在許多個村寨,有許多老人與兒女分家單獨居住,大部分是兒媳的原因,當然也有兒女的原因。老人需要什麼?這是一個問題。也許很簡單,隻需要孝敬,隻需要一點點的來自兒女的理解,他們便滿足了。而在與一些老人交談的過程中,其中大部分人哀歎晚景淒慘,眼角的淚水渾濁。他們的聲音哽咽喑啞。我所在的村寨裏,大部分的老人並沒有和兒女住在一起。這在我的印象中,也隻是最近幾年,這樣的情況才愈演愈烈。這是源自信仰的東西丟失的原因,還是源自人們的意識不斷往前的同時,丟棄了一些東西?
五悖論體:這些能否稱其為悖論
是前進嗎?是倒退嗎?是思想的閉塞嗎?單單隻是利益的驅使嗎?隻是祈求來自大地之神的保佑嗎?多少的問題,在我寫作的過程中接踵而至。當信仰正慢慢被侵蝕,當人們的目光被一座又一座大山遮攔時,滇西那些以象圖那個鄉鎮為典型的鄉間該何去何從?當我才有去拜訪鄰村那個百歲老人的想法,卻從父親的口中得到了他已經離世的消息。那個百歲老人,學識淵博且懂得祭祀儀式所要剪裁的符咒,以及所要念的咒語。我父親曾這樣描述那個人:他是一個能通靈的人,他在沉思冥想中,可以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並用一種源自古老且寓意豐富的語言與神靈對話,更準確些用的是符號來對話,一個讀圖的時代,一個用結繩記事的年代裏必不可少的符號。有許多的人,登門拜訪,求他看結婚的日子、安葬的日子、建房的日子以及祭祀的日子。他翻閱書籍,他掐算時辰,然後定下日子。對於這些有點神秘意味的東西,我一直以來都是群體的一員。我被群體的力量掌控,大部分的人被群體的力量掌控。我跟著人們去廟宇裏燒香磕頭,求神靈保佑,求神靈帶來好運。我跟著父親把牛馬趕上山放春,並在一些大樹底下,進行簡單的祭祀儀式,求神靈保佑那些牲畜。
似乎現在很多地域並不需要思想者,甚至不需要一個巫師,一個畢摩,一個司娘。在滇西的這些村寨,大部分已是無神的村寨,神靈被掏空的年代,那些廟宇的存在往往隻起著標識時間的作用。一個真正的巫師,一個畢摩,往往都是一些思想者,他們思考的是生命,以及如何在現實與古老麵前建立聯係。他們的存在,還是以憂慮者的形式存在著,他們熟悉大地上的一切,他們熟悉羊群與草地之間的聯係,他們熟悉牛馬與森林中的某條溪流的源頭之間的聯係。一部巫術史,是對於懷著敬畏之心進行丈量的曆史。現在我隻能成為一個憂思者,卻永遠無法成為巫師那樣的人,我沒有真正熟悉大地,我所接觸的大地也不是完整的。
受刑的大地,受難的眾神。關於信仰的文字,關於對於大地的悲憫與熱愛,最終使我的旅行充滿了疲憊,盡管清涼爽朗的空氣依舊撲鼻而來,可大地上的事物已經變得不一樣了。在與友人嶽的交談中,我們過多的是提到了那些被砍伐一空的樹木。那一刻,我萌生了寫一篇關於生態保護的長篇散文,而直到真正動筆,才意識到了筆力的薄弱,以及情感的無法控製。我的描述原本應該是不動聲色的,而真正寫起的時候,卻是布滿無奈與憤怒。我告誡自己要控製好情緒。好友嶽,同樣勸我要控製好情緒。當情緒穩定下來,才能在那些正在腐爛的枯木裏找到些蛛絲馬跡。我的手一指,我用相機把位於對麵的山野一收,就是那裏,現在那塊什麼都沒有的草地裏,原來有幾棵兩三個人才能合抱的古樹,是油杉,在漆黑的夜間可以輕易找到它的影子,據說在夜間它與白日一樣閃閃發光,可從某一天開始,在那片山野裏就再難看到它的影子了。我知道,油杉的果實是可以吃的,味道還不錯。油杉果實掉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