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潞江壩,撤點並校的問題,在交通較為發達麵前,沒有被暴露出來。像原來受到很大關注的校車事故,在這裏幾乎沒有發生過。隻是有些微型車,曾經載學生時,一輛車裏竟載十二三個人,疊加的人影,擁擠的空間,讓人看著很是擔心。江東岸“白岩”那個村寨,因為沒有撤點並校,而存在著一些問題:有些適齡兒童,因為少的緣故,不能按時入學。矛盾體,悖論體,在滇西,難以道清。
三悖論體的誕生:一個封閉的校園與廣闊的視域
我侄兒所在的學校,是一所封閉式小學,它的範圍不是很寬,它的教學設施還不算很完備。學校外麵是一條柏油公路,也確實不敢讓他們隨意走出校園。這樣“悖論”誕生了。這些孩子的童年的大部分時間,便隻能在那個狹窄的學校裏度過,他們的思維視域會不會被限製?他們眼前的自然風光,已經不是旖旎而神奇:一條流量日漸減弱的河,被洪水衝得殘破不堪的河道,一條遍地垃圾的街子,一些枯死的樹樁,遍地礫石。隻有那些漫山遍野種植的核桃樹,稍微弱化了對於眼前環境的敏感。也許,以後他們對於那些山野的印象,隻有核桃,而很少有古木的摻雜。
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村寨裏,曾有許多古木。那些土木結構的房屋,以及房屋裏麵精致的木雕,總是散發出古木的芳香。我曾假想過成為一個木匠,能夠隨時輕觸古木年輪的柔滑與粗糙,也能夠隨時像吸納清風一樣噴吐著古樹的味道。而在那些被接連砍伐得遍地狼藉的山野麵前,在那夥小娃娃眼裏隻剩下單一的樹木時,我開始活得很現實。
我很現實地記得,就在那所小學所在的地方,曾被泛濫的洪水衝得一塌糊塗,學校的廁所被掩埋,學校周圍的良田被掩埋無數,幸好沒有人畜的傷亡,但有可能已經有萬千的小動物小植物,埋葬於那場洪災之中。我侄子被送到那所學校後,我經常會想到那場洪災。洪災,泥石流,滑坡等等地質災害,每年都在發生。
他們不斷往前,他們跟在了潮流後麵。在他們不斷往前趕的時候,有些東西卻是在不斷退後的。伴隨著河流襲來的草木香,正變得很單一。那些繁複的香味,那些由種類繁多的草木混雜調出來的味道,在那片山野裏已經淡化。
那些建得越發漂亮的龍王廟裏,香火很盛,人們祈福的聲音縷縷不絕。人們在祈福之後,行動卻依舊是遵循利益至上,隻是不斷追求著錢財,而沒有了敬畏大地的姿態。信仰浮於水麵,信仰被泥沙裹走,信仰隻剩下一具空殼。至少在象圖那個鄉鎮的許多個村寨裏,信仰便是這樣的。每個村寨都有廟宇的存在,但並不是每個村寨都有神靈的存在。巫師的接近消失,似乎也正預示著神靈的消失,至少是人們靈魂深處的神靈的消失。以前我還能見到一些很古老的祭祀儀式,裏麵散發出來的樸素的光芒,能夠純淨人的心靈,能使充滿欲望,正欲無往不前的心靈暫時停下來。人的靈魂慢了下來,人也隨之慢了下來,這樣,在不斷向前看的同時,也有了向後看的時間。一場又一場的祭祀儀式,似乎是在暗示人們要不斷向後看。源自古老的巫術,一定不會這麼簡單,但這可能是它的一個作用。在滇西的許多村寨中不斷行走後,總覺得那些村寨是需要一場又一場真正的祭祀儀式,那是能讓人重新回歸的儀式,人們披發文身,人們赤身麵對天地,天地間青煙嫋嫋,河水泛綠,青草茂盛,牛羊成群,人們的眼神被塵土沾染,有點渾濁。用渾濁的眼神看世界,世界迷茫混沌,世界不是很透徹,那時人敬畏天地而在那些一片又一片被連根拔起的樹木留下的慘狀麵前,已經看不到自然恢複的影子,隻有消失,隻有不停地遠走,遠走再遠走,被騾子馱走,被雨水衝走,被河流卷走,被風吹倒,被車子運走。每次,在來到本主廟前的空地上,生火,殺雞,祭祀,意義何在?已經不是很清晰,似乎隻是一種習慣,似乎隻是一種必須要做的儀式而已!那些巫師,他們口中源自遠古的語言依舊,效果卻已不如昨日!
我們一夥人來到了那個沒有一尊塑像的廟宇裏。據說以前在那個廟宇裏曾有龐大的雕塑群,用泥巴塑的都是神,塑得惟妙惟肖,塑得震撼人心,但在破四舊的時候被毀了。破四舊,似乎那同樣是在向前,在破壞中不斷向前向前。在那些蒲團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跪拜過的痕跡。我們一夥娃娃,跪了下去。我們認為,隻要虔誠地拜,就能看到一個新的世界,這個新的世界裏,有著紅螞蟻遵循著一定的路線,或者是遵循著某種味道,有序地行走於家與大地之間;同樣在這個新的世界裏,有一些生命的腐骨,已經被雨水衝白,已經被日光曬脆,我們拿著那些已經沒有生命的骨頭走在大路上,並朝一些人丟去。丟出,拾撿到骨頭的人又把它拋了回來,似乎隻是一些骨頭,又不完全是骨頭,而是有了隱喻的意味。是某個巫師,隻有在特殊的日子,才被人們尊為巫師的楊姓老頭,朝我們叫囂,“那是人的腐骨!趕緊把它放回原來的地方!”而那些腐骨出現的位置,竟是在廟宇之前,那裏沒有任何的墳墓,隻有好多天沒有被清除而瘋長的雜草灌木。
“玩笑!一定是開玩笑!”我們振振有詞。
那個巫師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我們朝他不解地看著。他為何會因為人的屍骨,而臉色大變?這是一個問題,這又是一個悖論。
“是人的屍骨!真是人的屍骨!”那個巫師的回答,多少顯得有點無力。看到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我拿著其中的一個腐骨,呆呆地站著,站著的時間不長,但感覺很長。我丟不是,拿又不是。生命被暴露在荒野。生命的脆弱便是肉的腐爛。生命所有的硬度,便是那些一塊又一塊沒有腐爛的骨頭。我不知道該如何安置一塊人的屍骨,我卻知道該如何安置一個動物的屍骨。動物的屍骨,隻需要亂扔,那些野狗,那些對腐骨氣味特別敏感的螞蟻,定能找到這裏,它們一定會覬覦一塊腐骨的氣味,但沒有一隻螞蟻爭搶,我開始在地上尋找螞蟻的影子。螞蟻。螞蟻。我輕輕地念著。屍骨。人的屍骨。那個巫師大聲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