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大地,或走出大地(1 / 3)

深入大地,或走出大地

一我的大地

在滇西,我的大地深邃綿密,人與鬼神共居。古老的祭祀早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鬼神從未從大地上遁去。鬼神深藏在滇西的那些村落裏,鬼神漂浮在大地上,沉潛於日夜流淌的江河裏。很多人總覺得鬼神世界很實在,這個世界依舊在努力規範著大地上的倫理秩序。

我可以牽強地羅列出與成長史對應的巫術史。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巫師巫婆,進入那個村莊,走出那個村莊,似乎從未中斷過。有個騎著高頭大馬的男巫師,讓我印象最深刻,他比別的那些需要靠腳步丈量滇西大地的巫師巫婆,要輕鬆一些,畢竟他是用馬的腳步丈量大地。

巫師巫婆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群,我總覺得很神秘,我曾一度不敢靠近他們。我遠遠地看到了那個神情疲憊的女巫婆,我跑回家裏,把門關上,不安地注視著藍色的火苗呼呼躥著。那時我同樣懼怕那樣的火焰,父母看到藍色的火焰時,他們總會很激動,他們會樂嗬嗬地對我說,要來客人了,不要待在家裏,到天井裏,等等客人。我曾一本正經地來到天井,盯著那條塵土飛揚的路,我告訴自己,我是在等著一個客人,但我希望不是一個巫師或巫婆。我想遠遠地避開那個女巫婆,父母卻與我不同,他們笑容可掬地把她迎進家裏,並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招待她。

很多滇西村落裏的人們相信巫師巫婆能讀懂一個人的內心。我想匆匆跨過門檻,我要盡快離開那個巫婆,我想去找自己的那些夥伴。但那是假期,學校裏沒有人。我跟父母說一聲,我要去放馬了。父母沒有反對,我便跟著馬深入了大地。馬找尋著草,我隻需要不讓它去吃那些剛剛發青的麥子就行,放一天的馬,往往要走很遠很遠的路,但我剛好可以離那個巫婆的目光遠遠的。她能讀懂一片大地嗎?隨著我的成長,對於巫師巫婆的那種恐懼感還在,但我又希望這群特殊的人依然還存在。而沒有他們所製造的那個世界,滇西的那些村落,就會顯得有點直白貧瘠了。在滇西,他們還存在著,但數量銳減。我曾寫過這樣的文字:

“我的大地不是類化的。在這裏我以出生地下窄坡作為例子,那個狹小的寨子,背依著的山坡是不一樣的,那些土地的形狀是不一樣的。有時那些土地裏種植的莊稼是一樣的,像都種了白芸豆,像都種了洋芋,像都種了玉米,但到這些植物揚花的季節,就又有了不一樣的東西,像花的顏色,白芸豆有白色和花色,洋芋有粉白粉紅,玉米所放的天花也有好幾種。看到它們的花,我就知道它們所結的果實也會不一樣。到它們成熟的季節,我看到了洋芋有白有紅有黑,我看到了玉米有白色和金色,白芸豆也有白有花。大地培養了我對於美的感受能力。美是多種多樣的,美往往是無法定義的,根本沒有被定格的審美標準。”

二山神

在潞江壩,我的目光裏盡是山。我知道高黎貢山脈的那些子山,早就等待著我,早就等待著一些人。當然這些山也拒斥著某些人的到來,這些人的到來,意味著破壞。這些山同樣拒絕一場火災,一場火災同樣意味著破壞,甚至是徹底毀滅。我曾親眼目睹了一場燒了幾天幾夜的大火。據一些親曆的人說,許多動植物在那場大火裏到處逃竄,而一些動植物卻無法逃竄,慘痛的呻吟聲在風中一陣接一陣地襲來,攪擾得那些聽得懂風聲的人們無法入睡。

神在等著我。山神在等著我。樹神在等著我。萬物之神在等著我。同樣一些山鬼也在等著我。這些神,這些鬼,穿著華麗,甚至赤身裸體。他們在以反差極大的姿態在森林裏穿梭。他們更多的時候,以裸露的姿態直接貼著大地,那樣地氣才會與他們肌膚相親。有了地氣的支撐,神也就健康了,山鬼也就健康了,人也就健康了。我聽到了某個枝丫掉落的聲音,我以為是某個山神,或還以為是某個山鬼,或者那聲音就是他們依附在一個枝丫上發出的聲音。

那些從蔥鬱的森林裏消失的人,據說有些是被山鬼捉去了,有些是被山鬼迷惑了!山鬼長什麼樣子?沒有人能說得清,在這個人神共居的世界裏,人們的意見是不一樣的。有人說山鬼應該是很醜陋的,但大部分的人更願意相信山鬼種類繁多,有醜陋的也有美麗的,同時很多人都傾向於山鬼是女的。在雲南大地,鬼神無界,神可成鬼,鬼亦可成神,這是在與一些巫師巫婆的接觸後,他們所給我們的暗示。

我猜測著山鬼的模樣。她可能是一個妙齡女孩,是某次出了意外,那時的山野紛繁複雜。這個妙齡女孩為了采摘一朵讓人心眩的花朵,或是采擷一顆晶瑩剔透的露水,或是一朵潔白搖曳的花朵,出了意外,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後自己成了一個山鬼!也可能是一個老頭的模樣,曆經滄桑,須發皆白,但目光陰鷙,總有揮之不去的哀怨,他同樣出現了意外,諸如我知道的這樣幾個老人,其中一個死於狩獵途中,一個死於土匪的搶劫,一個死於冰雪的冷凍,一個死於自殺,這個自殺的老人是因為兒子不孝,想不通上吊自殺;還有可能是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娃娃,夭折了,或者被狼叼走了,她的嗚咽曾震動天地;還有可能是任何一種動物或植物,被獵殺的動物,被砍伐的植物,以及暫時還在世的動物與植物;還可能是無法用肉眼發現的東西……我不敢猜測山神的模樣,但山神的種類一定也是紛繁複雜的。

這些名目繁多的山神和山鬼,應該具有這樣共同的特點,行蹤不定。隻有那些依然在滇西北的各個村落裏活躍著的巫師,才能掐算出那是些什麼樣的山神和山鬼,以及他們的所在,他們所製造的好與壞。在巫師眼裏,山鬼往往都是一些冤鬼,也往往是厲鬼,他們總會糾纏著人們不放。

有許多人都說見到了山神和山鬼,他們眼中的山神和山鬼的模樣就是紛繁複雜,雜糅不清。在很多時候,他們口中的山神和山鬼有很多的漏洞,讓人無法深信山神與山鬼的存在。我希望山神山鬼是存在的。這樣,我那一年四季在山上放羊的父親,就不會感到特別孤單。我在山野間遊蕩時,也希望山神和山鬼的存在。我希望,出現的山神和山鬼,是個風餐露宿、麵色純淨、明眸善睞、身騎白馬的女子。我在許多個山的埡口,睡呀睡呀,等呀等呀,我在等著一個山神,或是一個山鬼的出現。

每當在大地深處行走的過程中,我經常會因夢與時間的交錯縱深感到困惑,同時又感到激動。穹宇的空間被大地的神性拓寬。由大地上的動物與植物組成的世界,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我常常會因為偶爾的豁然開朗興奮不已,同樣也會因為大地的深不可測而悵然若失。但有時正因為這樣,我才會繼續深入一座又一座山。當第一眼見到高黎貢山,我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它徹底征服了。

在雲南大地,能經常見到祭祀天地的場景。在高黎貢山,同樣也能見到。每年的五月前後,人們紛紛把家裏的牛馬趕到山上放春。把它們趕到山上的這天,都要舉行一些祭祀活動。就在某個坡上,那裏必須要有一棵大樹。樹旁邊的坡上,火塘遍布。從那棵大杉樹或別的樹上,可以發現,祭祀用的熟食起了作用,那棵樹長得粗壯茂盛。這裏的祭祀活動與大地上的一切鬼神有關,巫師巫婆將在這個祭祀活動裏扮演主要角色,他們要與大地上的這些鬼神交流,要讓他們在牛馬放春這段時間,能夠健康成長,希望這些鬼神不會帶來一些疾病。在巫師囑托時,一些鬼神可能正處於熟睡狀態,這些遊離於巫師世界之外的鬼神,幾乎每年都會帶來或輕或重的疾病,這些疾病往往是傳染病。

三目光永遠無法穿越一片茂密的森林

我隻能看清那片森林的外部,我隻能捕捉到一個輪廓。這裏的這片大地保存得很好。如果換成我的出生地,那將是一片稀少的森林,那樣的話就能輕易目睹森林裏的一切。在出生地,我曾經看到為數不多的獐子,在森林裏奔躥;我曾看著家裏的羊群,在森林裏到處尋覓著青草,有時甚至看到它們在森林裏產羔。有好幾年,我生活在高黎貢山腳的一個村寨裏,這個寨子裏的房屋,隱藏在了那些茂密的植被裏。我的目光根本無法穿透那些茂密的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