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大地,或走出大地(3 / 3)

那場雪還未落在遠山。那段時間我正在山上放牧,我隻是在假期來到那個山穀,而父親幾乎一年四季都在山間放牧。於父親,在山上放牧更多時候是殘酷的。相對來說,我的放牧就輕鬆多了。我那不是真實的放牧,真實的放牧就無法避免殘酷的介入,真實的放牧就無法避免一場雪帶來的災難。鄉間的苦難史是一條長河。這條河流往往是在沒有征兆的情形下就漲了,漲了,然後就可以隨意衝垮一群人的肉身與心靈。我父親目睹了那些遠山的破敗,同時我父親也遭受了破敗所帶來的折磨。我父親經常要考慮,該如何才能讓羊群吃到肥美的草。而我放牧時,隻是負責把家裏的羊群趕到父親指定的某個地點,如果沒有父親的提醒,一個假期,三十多天的時間,我可能都會讓羊群來到同一塊地域。我往往是在某個山的埡口,把羊趕下去,並在那個地方等著羊群的歸來。而父親對那些遠山熟稔於心,他隨時變換著放羊的地點,有時甚至會給羊群砍一些竹子。

每年父親最擔心的其實就是一場雪的降臨,每當遠山上出現刺目的雪花時,父親就會坐臥不寧。去年的第一場雪就曾讓父親很焦急。那場雪連續下了四天,一個多星期的時間,遠山上的雪才融化。那場雪讓我很激動,我激動的是那場雪下得很大很大,積雪很深很深,那場雪讓我看到了沉睡的山野正在蘇醒。我卻忽略了父親的感受,我卻忽略了母親的感受,我卻忽略了許多人的感受。他們說不清那場雪的降落,是好是壞!如果那場雪沒有降落,那麼那些幹涸的地怎麼才能犁得動?如果沒有那場雪的降落,那些幹渴的小麥地怎樣才能變得更深綠?但那場雪降落後,我家凍死了一匹馬,兩頭牛,還有十多隻羊羔,而那些住在山上主要靠放牧為生的彝族,他們凍死的牛羊馬無數。

五走出大地

K是童年夥伴裏玩得最鐵的一個,我們處得最好的時間應該是讀小學五年級之前。每次我們看完一場露天電影的第二天,我們就會在操場上,重新演繹一遍前晚看的電影。那個操場裏豎著兩個用木頭做的籃球架。我們演電影時,兩個籃球架成為了我們的道具。我們可以學著電影裏的人,背倚著某個籃球架,用手指比劃出手槍的樣子,在演槍戰片時,那兩個籃球架是無法缺少的,而別的時候,兩個籃球架可有可無。

我往往演的是電影裏麵的正派人物,那時許多人都想做好人,到現在,我才慢慢發現,做個好人很難,有時好人在別人看來,竟是軟弱的人。而K相反往往演的是反麵人物,我們沉醉於那些經過再創造的電影之中,但因為太過美好,那些時光過得太快,超乎我們的想象。一晃而過,我們便離開了那個鄉間,來到鎮上讀五年級,K和我並沒有分在一個班,還有成績的原因,K就再也沒有像過去一樣和我處得那麼鐵了。可能K以及村子裏的許多夥伴,對於成績好的人都曾有敵視的想法,成績在鎮上再得不到村子裏一樣的尊嚴,我徹底被村裏的那群夥伴隔離在一邊。K六年級都沒有畢業,就輟學回家,放了幾年羊,後來漂泊到昆明打工。大學剛畢業那年,我去昆明找工作,與K在昆明相遇。在那間蚊蟲猖獗陰暗的房間裏,我看到了與K一樣外出打工者的不易,那間臥室裏擠著三個人。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許多鄉間人和城市之間的隔閡,我避而不談他們的工作與待遇,而是不停地談著過去。在追憶那些舊日時光的過程中,我們都意識到了永遠無法活在昨天,那些舊日時光竟沒能起到任何的緩衝作用,相反讓我們的交談更加尷尬,我們隻能活在現在,我們都疲於奔命。那些舊日時光橫亙在了我們麵前,生活的重負已經不允許我們輕鬆地談論著過去。隻有談到異性,我們才會輕鬆地談著,我們才會覺得氣氛緩和了不少。

群體對於個體的孤立。當時在那所鄉間小學裏,我成了孩子王,我體味著最初的權力對於心智的迷惑,我竟然頤指氣使,我竟然讓所有的同學去孤立那對兄妹。每每回顧那段時光,內心不禁會顫動,那種行為是可怕的,我不知道那對兄妹被排除在我們的快樂之外,麵臨的是怎樣的孤獨以及內心深處無法消除的傷害?在當時,他們一定很恨我,甚至可能有報複我的想法,我慶幸那對兄妹沒有報複我。

我是怎樣成為孩子王的?經過認真思考後,竟然是因為優異的成績,而非其他。那時我的身體羸弱,反倒是妹妹長得有點胖,提到妹妹,又勾出一樁事來。這次受害的是班裏塊頭最大的L,外號大俠,力量比我大很多,如果我選擇和他單挑,我必傷無疑,我早就意識到了,我選擇的是群體的力量。很明顯群體的力量起到了威懾的作用,我在群體力量的支撐下,狠狠地抽了L幾嘴巴,那時我覺得他罪有應得,他不應該把妹妹逗哭了。

在群體力量的支撐下,我以柔弱的身軀戰勝了好些力量比我大的同學。有一回,群體的力量卻被W的拳頭擊潰。那次我帶著一群人把W堵在了校門口,W是彝族,W鎮定自若,那是我不希望出現的,但W那超乎年齡的鎮定自若頓時讓我傻了眼。我才把拳頭捏緊,W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拳擊向了我,我順勢倒了下來,鼻孔裏的鮮血噴湧而出。當看到那些鮮紅的血,我竟嚇得哭起來,以往作為孩子王的一切威風瞬間不見影蹤。從此,我所建立的勢力被W徹底瓦解,讀三年級時,我甚至也跟在了W身後,很明顯那時的孩子王已經被W替代。我的潰敗可能使很多人激動,他們可能早就希望我成為那樣。幸好到四年級上學期,W回家娶媳婦了,再沒有回來。W定的是娃娃親,這一度讓我們很多人羨慕不已。現在的W據說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在山上放牧的父親,經常見到W,W放著一群羊,上百隻,他還有二十多匹馬,三十多頭牛。

是W瓦解了我的勢力,也瓦解了我對於權力的迷戀。四年級,我已經變為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是四年級,我開始有意與那些被群體隔離的人成為好朋友。而讓我感到不安的是,那對兄妹,三年級下學期便輟學回家,再沒有回到學校。那對兄妹過早地嚐到了群體對於個體的孤立,他們也過早品嚐到了當農民的艱辛。現在女的遠嫁他鄉,男的買了一輛農用車,在那個鄉間的土路上嫻熟地開著車,放著歌,基本都是藏歌,高亢激昂質樸,還時不時打著響亮的口哨。似乎在他們身上,已經沒有留下任何往日我對他們的傷害。

那隻田鼠,它不斷地鬆著土,它見不得光,我們都知道,但我們希望的是讓它見光,並目睹它死在光亮中。上課鈴聲遲遲沒有響起,上課鈴聲的響起在那個鄉間並沒有一定的規律可言,需要老師去敲響生鏽的鐵片,但那個剛從師範院校畢業不久的老師,似乎發現了我們當時內心的渴求,似乎是想讓我們的快樂能夠延長一會兒,便遲遲沒有敲擊鐵片。幾乎所有人都參與到了對那隻田鼠的圍追堵截之中,我看不到它的眼睛,我隻看到了與平時見到的不一樣的鼠類。田鼠可以說是穴居主義者,它們往往生活在地之下,那裏黑暗,但可能是寧靜的。那隻田鼠是棕灰色的,從鬆動的土壤痕跡裏,我能感覺到它的驚慌失措,我們卻因它的恐慌而快樂。我們任何一個人都不想把那種快樂斷掉,在我們的圍攻下,那隻田鼠暴露在了光亮中,瞬間,超乎我們的想象與承受力,便四腳朝天死了。就在這時,我們一夥人不知所措,我們麵對著那隻死了的田鼠感到很失落。這時,那個老師敲響了鐵片,喑啞的鈴聲顯得很單調,在那種單調中,我們跑進了教室。

到後來,我才意識到,很多時候,許多人就是那隻田鼠,當走出屬於自己的那片大地後,自己就是那隻田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