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黛的山,煙霧繚繞的山,挺拔俊秀的山,這是我初次見到高黎貢山時的感受。在這樣的群山麵前,我把背著的行李放了下來,那是九月份,我意識到自己必須把心安放下來,無論在這個地域待的時間有多長。在未來由時間所布下的迷局麵前,我沒有料到自己會步入這個古樹繁多的寨子裏。在這個寨子,看似古樹比所有的住戶還多。原始的信仰崇拜,依然在這裏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我忘了介紹這是一個傣族寨子,這些傣族人除了信奉佛教之外,還信奉那些古老的樹木。在這些古老的樹木麵前,他們可能感覺到了自己在某些方麵的弱勢。在他們看來這些古樹,特別是榕樹,蘊藏了某種原始的力量,隻要他們虔誠地祭祀一棵又一棵樹,他們就能收獲平安,就能免除災病。這些古木保留的完好,與這個寨子的信仰有著莫大的關係。
當我遠遠望著這個寨子時,我隻看到了各種植物。這是一個植物的世界。直到我進入其中,我才發現這同樣是人的世界,這是一個人和植物共居的世界。在這裏,有些樹木於他們而言是神靈,這又是一個人神共居的世界。這裏的神是實實在在的,是可以觸摸的,我看到了一個個在時間麵前日益粗壯起來的神。第一次見到那個寨子裏成片的榕樹林,讓我感到很吃驚,當然是因為孤陋寡聞,畢竟記憶中根本就沒有過榕樹的影子。在沒有任何知識儲備的情形下,我看到了這種氣根龐大的植物,它們的枝杈延伸得有多遠,它們的根也在地底下延伸了多寬。有時會看到讓人驚訝的情景,有一些榕樹,在地下是連接在一起的,在地上在懸空中同樣是連接在一處的。在潞江壩,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由一棵榕樹延伸出來的樹林。
傣族祭祀樹神,有一個原因是它帶來了陰涼。在這塊被熱帶河穀氣候包圍的地域,一年四季都在炎熱中度過,這裏隻有時間意義上的冬季,而沒有真實意義上的冬季,甚至連秋季都給人似是而非的感覺。這裏的祖先們,特別是生活在江邊低海拔穀地裏的傣族,隻有在樹下,才收獲足夠的陰涼。這個村寨裏古老粗壯的樹木太多了,還有一個專門為樹過的節日。有時對於一些地方一些文化,我往往不想先有相關知識的儲備,我總害怕那些知識會讓人進入一個類型化的地域,而這些村寨是無法類型化的。我的目光確實無法穿透眼前的這小片植物。
四落在遠山的雪
那是春節,一場接一場的雪,在我的目睹下落在了遠山上,最後落到了那個村子。與那個村莊有關的許多事物,正迅速遠離我。這裏的遠離,與我的漸行漸遠有關。在潞江壩,我絕對看不到一場雪的下落。我最多隻能在高黎貢山上看到一場又一場雪的下落。
一場雪,降了下來。那是在出生地。雪首先覆蓋了遠山,遠遠地就能感受到那種刺目的雪白,遠山的那些樹木上同樣有著雪花的堆積,蓬鬆的一團一團。然後雪覆蓋了村落,我拿著把笤帚打掃柴堆上的積雪,村子裏有許多人同樣打掃著積雪。雪輕飄飄的,雪是輕盈的碎片,落到了地上,落到了一些事物上。有些雪花落在了塵埃堆積的土路上,潔白的雪開始髒汙,再也無法飄起。但我知道那是雪花,輕盈的雪花,落在下窄坡的是雪花,落在下窄坡各個角落的是雪花。那個村寨裏沒有街道,隻有一些堆滿礫石,堆滿幹牛糞,堆滿塵埃的土路。
在那條路上,出現了人的痕跡。我出現了,後珍出現了,我的侄子出現了,熟悉的人出現了,陌生的人出現了,似乎那個村子裏的所有人都出現了。人們要去麵對那些熟悉卻陌生的事物。那些泥濘小路上的事物,是大地的細節,以細碎的樣子出現。嗆人的塵埃,同樣細碎的沉積。一場雪的降落,能輕易把那些細碎的事物覆蓋。其中一些事物,一場雪是無法覆蓋的,像那些堆在路中間的牛糞馬糞。
很多時間,我都在屋子裏待著,眼前是一堆用櫟樹木柴燒著的火,通紅,燠熱。我不想走出屋子,外麵的風冷冽,重點是,遠山上的雪繼續飄著,外麵的雪繼續飄落,繼續從山的那邊往村子這邊低矮的域裏飄落,堆積。隻有那些被很多人踩過的路上沒有雪片的堆積。雪一落在那些潮濕的土上便化了,路變得越加泥濘。
我不敢往外看,我把房門關得緊緊的,屋裏一片暗黑,沒電。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電停了,聽說到處都有搖搖欲墜的電線杆,我的腦海裏出現一個又一個堆著雪的電線杆,上麵依然出現一些鳥,棲息的鳥,暫時棲息的鳥,迷戀雪的純白、冰冷和鬆軟。那些電線杆,用水泥做的,用木頭做的,上麵雕著一些花的,上麵刻著一些字的,都在雪落中紛紛傾斜,然後墜落。
人們開始紛紛談論著那場大雪。首先是我的父親,那個長年累月都待在山上放羊的父親,他覺得那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大,父親擔心山裏的竹子會開花。父親信誓旦旦地說,他曾見過與這場雪不相上下的雪,那場雪與這場雪極其相似,那場雪得到了極其逼真的複製,就隻差竹子開花了。父親憂鬱地猜測,竹子會開花,所有的竹子都會開花。父親說,竹子的開花就像是一場雪的降臨。然後是我的母親,那個因為摔傷後手腳經常疼痛的母親,我的意識似乎跟不上母親衰老的速度,我的母親開始替父親擔心,擔心父親的風濕性關節炎會再次發作,最終父親的關節炎確實發作了,最終母親那受過傷的手腳也開始疼了。
與父親一樣,與母親一樣,那個村子裏還有許多患風濕病的。我曾見過其中的一些人,手指變形,腳趾變形,走路要借助拐杖。疼痛讓那些人總是麵露難色。抽搐的表情在麵部收縮,並朝內心延伸。他們的麵部表情已經變形,他們走路的姿態已經變形,有些人的靈魂也在疼痛中變形。在那場大雪中,我無法想象,他們將要麵臨怎樣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劫難?似乎極端的苦痛,會把一個人的靈魂洗空。似乎長久的苦痛,會讓一個人習慣那種苦痛。他們可能會在那種苦痛中習慣苦痛,最後不想失去那種苦痛。然後是哥哥和嫂子注意到了這場雪,他們必須去山上換父親。他們換上了雨鞋,他們換上了雨衣,他們朝山上走著,路泥濘濕滑。我也注意到了這場雪,我忽略了這場雪給我的親人、給那個鄉間帶來的災難與幸福,我竟隻是發現了這場雪具有的美感。
那場雪,終於落在那些遠山,那場雪,終於落在了村子。我開始感歎和興奮,已經有幾年,好幾年,雪沒有落到這個村子了,雪隻落在了遠山,雪隻落在了故鄉的最高峰千柏山上。而如今,我所期待的那樣一場雪終於降臨了,終於降臨在了幹淨與不幹淨的大地上。雪落滿大地,雪把遠山近水全部覆蓋,隻有雪,入目的隻有雪,雪山,雪村,雪地,雪鬆,雪白樺,雪蒺藜。隻有一些角落裏沒有雪,那條小河,枯瘦的樣子,雪落入其中,化掉,水冰冷。一些從樹上抖落的雪團,在水中並不化去,隻是顏色變潮濕,變暗。還有那些經常有人走過的路上,路變得很窄,沒有雪的路,雪一落就化的路,路肮髒潮濕泥濘。冬天的遠山被稀疏的雪影所點綴渲染,暗淡蕭索,我想圍著爐火,學古人溫一壺酒,隨意說著閑話,亦有一番情調。除了所謂“圍爐閑話”,還想邀約好友一二,走出暖和的房屋,來到野外,草木的芳香很難再用嗅覺捕捉,草木在那個季節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