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目
一
風濕病,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病痛。在滇西北,風濕病是我目擊到的最讓人觸目心驚的疾病之一。風濕病是一種在滇西北到處泛濫的病痛,可能在別的地方,它同樣泛濫,但到現在我還沒有走出過滇西北。我目睹了它在滇西北的不可一世與摧枯拉朽:首先對肉身,然後擊垮靈魂。
在滇西北的任何一座村莊,經常能見到一些年紀不是很大,卻拄著拐杖的人。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是得了風濕病,不得不借助拐杖。我還偷偷地注視過那些人的神色,憂傷,被時間深刻到臉頰的憂傷。如果你和他們交談,他們會主動跟你提起風濕病,且憂傷而無奈地搖搖頭,“沒有辦法呀!”有些人甚至會罵出一些髒話,以發泄內心的不快。從他們的神色裏,我意識到了是風濕病毀了他們的生活。我不敢保證自己所獲取的信息的真實性,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實的。現實生活中,患風濕病的人,在病情日益加重之後,生活便變形了。
我的好些親人患上了這種疾病,像大舅,曾經的桀驁不馴,就是被這種疾病毀得體無完膚。嚴重的風濕病人,往往要借助拐杖,支撐起這種疾病的重量,看似一根又一根竹製的拐杖輕易就能支撐,事實卻是:疾病輕易就能擊垮一根拐杖,以及與拐杖發生關係的病人。這種日積月累不斷深化的疾病,能讓病人產生焦慮與厭世感,這隻是我的猜測,這是我從大舅發酒瘋時說的話與行為裏感受得到的。
二
第一個人:大舅。自我記事起,大舅便拄著拐杖了,他的雙腳萎縮變形,這樣無力的雙腳隻能借助手的力量支撐起他那龐大的上半身。把他擊垮的是風濕病。作為鄉村郵遞員的他,不管刮風下雨,都要到各個村寨送信。從父親的口中,我知道了一個至少令我感到吃驚的數字,大舅送信送了二十三年。在這二十三年的時間裏,他的關節遭受各種天氣的侵襲,特別是陰濕天氣的侵襲。任何人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遭受濕氣的侵襲後,往往逃不脫患上風濕病的命運。這是作為醫生的姨父說出的讖語,也是許多風濕病人在總結自己患上風濕病後所得出的箴言,他們會勸誡別人,要盡量遠離濕氣,但在滇西北,你無法有意避免濕氣。大舅就是這樣的典型。可能在中藥方麵,作為比姨父更專業的外公,可能早就告誡過大舅,但沒有辦法,真沒有辦法!
可以肯定的是,風濕病一定與負重的生活有關,當然這種負重還夾雜了一些意外。意外遭遇的關節的損傷,意外遭遇的一場雨,意外遭遇的連綿的雨,意外遭遇的至少淹沒膝蓋的雪,意外遭遇的一個又一個潮濕陰暗的天,這些意外都有利於風濕病的滋生。這樣的意外,大舅都遇到了。大舅還嗜酒,他的嗜酒讓他無數次在喝得爛醉後,到門口就倒了下來,沒有人去扶他,他便經常一夜把自己晾在門口。在滇西北的那個鄉鎮上,即便是夏日的夜間,空氣都是冰涼的,這裏我還猜測了有那麼幾次,是在冬日的夜間,外麵下著大雪,他照樣跌跌撞撞來到門口,倒在門口,刺骨的風刺入了他的身子,甚至刺入了他的靈魂。
大舅小學還未畢業,就來到了鎮上的郵政局。直到他幹了二十多年後病休,那時他的年紀還不是很大,四十不到。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病休工資就七百多,到現在也不過千把塊錢,如果他沒有因為病休的話,在工資上,至少會翻倍,很多人替他感到有點遺憾,但他隻是淡淡地詛咒兩聲,“都是風濕病搞的鬼!”然後立馬樂嗬嗬地感歎,“也不容易了,小學沒有畢業,拿了那麼多年國家的錢!”有慶幸,有得意。
由於行動不便,他幾乎很少出遠門。每次和他說話,都是在那間屋外長滿青苔的老屋裏。他與舅媽一起住,舅媽同樣是個典型的勞動婦女,口拙,看似木訥,隻知道一味地幹活,隻會一貫地忍受大舅喝醉酒後的臭脾氣。每次交談中,舅媽偶爾才會插一句話進來,別的時間,幾乎都是大舅一個人在那裏滔滔不絕地說著過往。如果他喝過一點酒的話,在酒液的作用下,他的話就開始磕絆了,他的話就開始顫抖了,他的腔調就開始變為哭訴一般了,他說的內容也不再圍繞過去,而是直指當下。他會提到他的兩個兒子,他想和他們中的一個住在一起,但又不能住,都是因為那點微薄的工資,他們兩兄弟會因此反目。每次說到這裏,在座的人們隻會麵麵相覷,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安慰他。每次到最後都需要借助酒精的作用。我們不忍心但又不得不給他倒上一杯酒,再一杯酒,烈性的白酒一杯接一杯下肚後,他的憂傷一掃而光,同時人也隨著轟然塌陷,一群人便把他拖到他的臥室。我在參與拖他的幾次中,感覺到了那具肉身的輕,很輕,很輕,我還發現那雙腳,白皙,細弱,完全不像一個滇西北漢子的腳。他的雙腳在遭受風濕病襲擊的同時,可能還連帶患上了什麼病,也許是肌肉萎縮之類的病症,這是我從別人的口裏了解到的。醫生對他的要求便是要少喝酒,每次他都能很認真地回應著醫生,但一到家便又離不開酒了。
他的同樣患有風濕病的雙手,平時經常顫抖不已,隻有喝了一些酒,它們才會不顫。從顫抖的雙手中,我們都意識到了大舅是酒精中毒了,因為飲酒過度,可能在一些時候,還喝到了假酒,但他的眼睛還炯然有神,而不像那個同樣患有風濕病同樣嗜酒如命的爺爺,最後因飲了假酒,雙目失明,最後很大程度也因此喪命。許多人開始勸他要少喝酒,他依然表現出在醫生麵前的唯唯諾諾,但我們都知道那隻是假象,他將繼續沉醉於酒液之中,並在酒醉後述說著真實與虛空,最後他那無法負重的雙腳和雙手將在酒液的麻木中,徹底失去感覺,但我不希望這樣。現實似乎便是遵循著這樣的軌跡悄然發生,如果還這樣下去的話,某一天,我們與他相關的一群人,將突然被風濕病、肌肉萎縮症以及酒液的打擊而不堪負重,我們也將轟然倒塌。也許我們能從轟然倒塌中醒來,他卻無法醒來。
三
第二個人:李席坤的母親。讀初中時,李席坤和我一級,成績優異,後來考起縣一中,但考起縣一中後,他的成績急轉直下,這讓他的家人始料未及。但最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他母親患上了風濕病,而且還是嚴重的類風濕。
我在假期裏見到他的母親幾回,那個中年婦女手中多了一個拐杖,我還偷偷地瞥了幾眼她的手,腫脹扭曲成一團。從她那顫顫巍巍的步子裏,我能想象得到她的腳指頭,也應該與她的手指一樣,已經變形。從別人口中得知,藥物已經對它們失去了作用。在我的印象中,許多治療風濕病的藥,對風濕病基本失去了作用。我曾在私底下隨意猜測了一下李席坤母親的心理狀態:在風濕病的困擾下,她漸漸失去了對於這種疾病的忍耐性,同時也失去了治愈這種疾病的希望,她經常拄著拐杖坐在她家門口的石頭上,無法平靜。小兒子是她的希望,最後成了她的奢望,她希望兒子能考上大學的夢想,最後以李席坤複讀兩年後無果宣告結束。從縣一中回來的李席坤,在家裏待了不到一個月,便出去打工。這個對他母親的傷害應該是最大的,孩子是母親受難的開始,有時這種受難永遠沒有終點。
自從李席坤外出打工後,我們就再沒聯係過。在讀書期間,我經常去他家玩,那時他母親的病症不是很嚴重,可能病症正潛伏著等待著一次洶湧的噴發。那時他的母親,精神狀態極好,對於兒子的成績很有信心。也許是兒子外出打工,讓負債的她家,突然間意識到了付出與收回是無法對等的。是伴隨著李席坤的外出打工,從一些人口中,我了解到外顯的風濕病開始困擾著他的母親。在那些陰雨連綿的天氣裏,她因病症的折磨茶飯不思,那顆一天到晚掛念兒子的心也暫時回歸到掛念自身。她開始擔心自己的身體,但事實證明,擔心隻是徒勞,沒有任何作用,那段陰雨天氣過後,她的手指和腳趾開始腫脹扭曲變形,並由此而從農村的苦力勞動中解脫。但這於一個農村婦女而言,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解脫,而是更大災難的開始。從此,家裏的許多農活都得靠她丈夫做,她隻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諸如放放家裏的牲畜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