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繼續研究,同時繼續目擊,除了風濕病而外,還有許多怪異的病蠶食著鄉間,鄉間在姨父的眼裏早已殘破不堪。
六
第五個人:遠親小舅媽。關於她患上風濕病以及患病後的一切信息,我都是聽說的。小舅媽因為風濕病,已經失蹤了,這裏的失蹤隻是針對像我這樣的人,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她了,她在我的視線裏失蹤了。
關於遠親小舅媽的一切,我都是在別人的口中得來的,在因為枯燥重複的生活導致容易滋生是是非非的鄉村,我無法辨析這一切的真實性,但我相信裏麵至少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實的。我們曾經在路上製造了一些障礙,那是遠親小舅媽嫁過來的那天,那是一種風俗,那天她輕盈地越過了障礙,身著盛裝的她,青春美麗,從她淡淡的眉宇間,我們感受到了這個女人內部的激情,對於當天成為新娘子的激動,對於生活的熱情,最重要的是對於未來的憧憬。在她看來,未來的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在那一天,有許多看熱鬧的人,嗩呐那遼闊激越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在那種熱鬧的氛圍中,作為旁觀者的我們,沒有一個會料到,在某一天,她那輕盈的步伐將變得臃腫磕絆沉重。
有一段時間,拄著拐杖,幾乎幹不動任何重活的她,癱倒在了床上,不吃不喝,隻默默地流著淚。與李席坤的母親一樣,她也是幸運的,小舅任勞任怨,對她百般嗬護。是在丈夫的感染下,在蒙著被子抽泣得更厲害的同時,她再次變得堅強起來,她咬著牙,忍著痛,開始幫丈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幾乎和李席坤的母親所做的事情一樣,外出放牧,但有時她的步子根本跟不上牲畜的步子,那時牲畜就會毫無意識地傷害到她們。與李席坤的母親一樣,或者與世界上的絕大部分母親一樣,孩子是她的希望,而她的兩個女兒小小年紀就知道家裏的不容易,她們發奮苦讀,兩個都考起了縣一中,這被傳為一段佳話。是女兒的存在,有時疼痛像利刃一般直穿心髒,有時又會鈍拙得稍顯可愛。她必須在這樣的矛盾下,繼續生活著,我隻希望,失望會少些,這個被風濕病百般折磨的婦女,已經無法承受生活帶來的失望,哪怕是一丁點的失望。
七
第六個人:巫師。一個巫師,似乎必須要有一麵銅鏡。一麵銅鏡出現在某個鄉村。一麵銅鏡出現在了我所在的那個村子。每當村裏出現一個拿著銅鏡的“巫師”時,人們總會毫不懷疑地圍攏上去。銅鏡被巫師放置在上衣口袋裏,在陽光的照射下,銅鏡會穿過衣服的阻撓與陽光彙合,折射出一些幽渺卻刺人的亮光。我曾經試圖聽清巫師嘴巴嚅動的話語,但總是徒勞,有幾次我隻看到了巫師的嘴角流露出了幾絲曖昧的微笑。他們的笑容是無法揣摩的,也是不可以揣摩的,據他們事後所說,他們麵露笑容時,他們正在與神或鬼交流。現在反過來去猜測他們的笑容,感覺那些笑容應該是蒙昧之光的囤積,他們在做法事的過程中,會不會也懷疑過自己的行為?至少有一些人懷疑過。
與巫師所做的法事相對應的是消災除病,他們認為,有些災與病是看不見的,有些災與病是一定要降臨在人們身上的。這讓人很為難,也隻能相信一個巫師的話。而有時那些災與病果真就消除了,有時卻依然存在著,但這絲毫沒有減弱人們對於巫師的信任程度。那些巫師很自信。似乎那些沒有消除的病疾,既與巫師有關,同樣與主人的虔誠程度有關,這樣便有了多次的請不同巫師來家裏念念有詞,且把那個儀式看得特別莊重。像我這樣的小孩,很少有機會聆聽巫師的念詞。儀式往往選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那時村裏的許多人都已入睡,我也早已入睡,並做起了一些荒誕而美妙的夢。巫師有著猜疑的本事,猜疑是巫師的本性,猜疑的性質必然讓那個所謂的法事帶上嫉妒、仇恨、暗算的意味,他會在凝神靜默中忽然冒出一句驚心的話,“是某某害你們!是某某嫉妒你們!是某某借助於他人之手暗算你們!”這裏的“借助他人”引申出了另外一個巫師,最後法事的進行轉化成了巫師之間的鬥智鬥勇。而巫師的那些言語,每個人都表現出深信不疑的虔誠,直到現在,一些人依然對巫師的言語深信不疑,隻是現在巫師的數目已經寥寥無幾。在麵對著巫師的過程中,我看到了一絲蒙昧的光穿過窗子折射到了炕上。
我家裏來過好幾個巫師,其中有一個年齡三十多歲,坐過牢,經常騎一匹紅棕色的馬,在鄉間到處漫遊。那個巫師騎在馬上在鄉間的土路上狂奔的情景,讓我印象深刻,卷起的灰塵與縱奔的馬,組構成了一幅具有濃烈浪漫氣息的畫。當我們一群人圍攏著他時,我發現坐在馬匹上的他,竟流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得意。在麵對著那匹馬那純淨而深邃的眼眸時,我已經把關於蒙昧之光的製造者與觀賞者之類的那些想法拋開了,我的麵前就隻剩下那雙神性的眼睛,我的麵前就會出現我家那匹墜下懸崖的馬。那匹馬在它墜下懸崖前的一小會兒時間裏,它已經預知到了自己正接近死亡,這是我哥他們說的,那匹馬在我哥趕著它過那段懸崖時,曾站定在路上,並有轉過身的想法,但被我哥抽了幾鞭後,它繼續朝前走著,走著走著就墜了下去。
就因為馬的緣故,我開始注意一切動物的眼睛,我在動物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隻剩下骨骼的自己,一個被情感湮沒的軀幹。當我出現在許多野地時,我總會發現一些動物正在注視著我,與平時我注視它們的眼神相類似,這讓我感到很震驚。也許,它們正在對我進行一定的猜度,就像我對它們進行猜度一樣。當我的目光與它們的目光相遇的時候,我往往無法承受那一雙雙透徹的眼睛。在那些目光中我看不到蒙昧之光,而是一切洞明清澈。
巫師對於風濕病人的意義同樣重要,巫師能在一定程度上醫治病人的心靈,使他們對生活產生希望,使他們從內心的黑暗中走出來。在滇西北,在許多病人的眼中,我看到了他們對於巫師的渴望,與對一種有效的藥的渴望一樣強烈。
八
大舅、李席坤的母親、我的父親、姨父、遠親小舅媽和巫師,把他們聯係在一起的紐帶竟是風濕病,這是我不希望的,但無法避開。還有很多人,甚至很多動物、植物都患上了風濕病。那些在我目擊下蹣跚而行的小動物,那些枝丫虯曲橫生的樹木,都可能患上了或輕或重的類風濕,它們在這種疾病的困擾下,像患風濕病的人群一樣,無法扼製關節的病變,我們看到的往往是變形後的醜陋不堪與黯然神傷,但有時人們在欣賞植物時,卻往往欣賞它病變的那一麵。無論是人也好,動物和植物也好,患上風濕病後,往往隻能讓內心盛開蓮花,讓精神之光綻放,但有時在精神之光的照耀指引下,患病的人,患病的動物和植物會活得輕鬆一些嗎?
在雲南大地,在潞江壩,在出生地,在後山,許多墓碑下都可能埋葬著曾經患過風濕病的屍骨,這些屍骨會是什麼樣子?如果我進行荒唐的猜測,都將會是一種褻瀆,但我總覺得在地之下的屍骨,一定遭受到更為嚴重的風濕病的侵蝕。在地之下,處處都有風濕病的存在,但這種存在不再像在地之上那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