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某些方麵顯得有點迂腐的漢子,甚至曾經被騙子騙去了好幾千塊錢的漢子,其實很好。他在某些村裏人的口中,有時是迂腐與愚蠢的。但同時,他在許多方麵有獨特的才能,他在村裏開了個小賣部,還弄了個榨油的小作坊,這一度讓他家過著富足的生活。但後來妻子的風濕病,給這個幸福的家庭來了個劇烈的打擊,這比李席坤考不上大學更嚴重,他認為考不上大學還有很多行業適合他的兒子,現實也是如此,但對於妻子的風濕病,他手足無措,他隻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盡量縮減妻子與農活接觸的時間,他的痛苦從日益變得沉默中可以感受得到。
與李席坤母親一樣患上風濕病的婦女,還有很多。遠親小舅媽,就是這樣的人。嚴重的類風濕,同樣是一種冷暴力,它用逐漸深化的態度,摧垮了一具又一具的肉身,以及一顆又一顆積極樂觀的心靈。這裏,它不僅摧垮了李席坤的母親和我那個遠親小舅媽,它還摧垮了與她們相關的人,李席坤的父親,遠親小舅,以及別的許多人。
四
第三個人:我的父親。於我而言,孤獨無法真正定義,我總覺得孤身一人必然會麵對孤獨,無論這種孤獨是長久性的,還是瞬時的。當他孤身一人來到山上,孤獨必然降臨。在A山的某個穀地,許多的櫟樹圍攏著那個坡地,每到夜色降臨,那個角落就顯得偏僻陰森,我的父親也開始忍受著那種寂靜的孤獨。但在我看來,父親並不孤獨,他有牛羊的陪伴,他有雞狗的陪伴,他有風濕病的陪伴。牛羊雞狗等動物,於父親而言,是溫馨的,而風濕病,恰恰相反,冷酷且殘忍。
每到假期,我會跟隨著父親來到山上。這樣,每到夜晚,我就能聽到一陣意味深長的呻吟,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知道風濕病開始貼切地折磨著父親了,而在白日,父親不斷地幹著許多農活,疼痛暫時被弱化。在白天,我幾乎沒有聽到過任何來自父親的呻吟聲,有時我甚至會有錯覺:莫非父親的風濕病好了?但一切隻是錯覺,錯覺背後是更深刻的殘酷,許多個夜晚,我們又會聽到他發出的呻吟聲,一陣接著一陣,那種疼痛也悄然蔓延到了我們身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可能在我還未出生,風濕病便開始困擾著父親了。那時的父親年輕氣盛,先是趕著幾匹騾子出去做生意,那時木材開放。在做木材生意的過程中,他和他的同伴經常餐風飲露,經常在野外隨便鋪張鋪蓋就睡了,在充分吸收地氣的同時,寒氣也在悄然之間深入了他以及同伴的身體裏。那群出去做木材生意的人,有很多人,現在都遭受著不同程度的風濕病的侵襲。
後來木材不再開放,父親又趕著他的幾匹騾子,到了隔著村子走路不到一天就能到的礦山打工。在礦山打工那段時間,父親往往是在夜間幫人馱運殘渣,礦山的空氣很潮濕,夜晚尤其最盛,父親再次遭受著寒氣的侵蝕。礦山的寒氣能擰得出水,這幾乎是父親的原話。說這話時,父親正在天井裏擦著姨父給的藥酒,天空湛藍,是個豔陽天,父親的手腳也就沒有平時那般疼痛,那天父親的心情大好。從礦山回來後,風濕病正式以疼痛的形式侵襲著父親,也在暗示著父親,要盡量離潮濕遠一些,但這是不可能的,作為一個農民,無法避開的恰恰就是潮濕,畢竟要麵對各種各樣的天氣。
對於父親因病痛發出的呻吟聲,我並不陌生,在風濕病困擾他之前,他還遭受了胃病的困擾。他常常在吃過飯後,坐在天井裏的條凳上,低著頭,用手支著,因無法忍受疼痛而發出的呻吟聲,讓我們聽著倍感心寒,同時讓我們不知所措。後來父親的胃病,經過了多種中藥的醫治,已經基本痊愈。上個假期,我從藥店買了一些風濕藥給他,有擦的,有貼的,有喝的。但最終使用的結果證明,那些藥對於風濕病最多隻起到了暫時緩解的作用。擦的和貼的藥,曾一度讓父親興奮激動,擦和貼了兩三天時間,他開始激動地跟我提起,感覺藥有點效果了,感覺關節不再像以前那般疼痛了。那些西藥,他同樣喝了兩三天,就開始出現不良反應,主要表現在外部開始出現不適,吃過藥後的他開始打嗝,並開始覺得胃部隱隱作痛,最後隻好停止服用。擦的和貼的藥用完後,過了兩天,那些關節又開始折磨著他,據他說,似乎以比原先更嚴重的疼痛衝擊著那些脆弱的關節。現在每次和他打電話,首先要問的便是他的風濕病,聽到他說得最多的話是:“還是老樣子!”如果在沒有好轉的前提下,我隻希望至少是老樣子,這意味著風濕病暫時還沒有在那具瘢痕累累的軀體上繼續深入。
五
第四個人:姨父。他沒有患上風濕病,他的身子骨健朗,但由於他對於中藥的研究,讓他與風濕病有了緊密的聯係。在這裏,我把姨父擺在了旁觀者的角度,當然這種旁觀裏沒有所謂冷漠之類的神色,而過多的是作為一個醫者的悲憫情懷。嚴格意義上,他不是醫生,他是教師,到他五十五歲退休,他當了將近四十年的教師。是在教書之餘,他經常一個人研究醫藥方麵的書籍,同時醫術精湛的外公,也曾灌輸給他了許多醫藥知識,特別是中藥方麵。
那些患有或輕或重風濕病的人,都曾經來找過他,姨父對每個人都同等對待,但他不得不承認,他隻能治療不是很嚴重的風濕病,用醫術用語便是外風濕。姨父研製了一種藥酒,專門用來擦,他的藥酒確實曾經治愈過一些人,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也曾患上輕度的風濕病,那時每到天氣變化,我的膝蓋便隱隱作痛。我擦了小瓶礦泉水瓶的藥酒,藥酒味道嗆人刺鼻,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那種味道,但讓我激動的是,最後我的那些隨著天氣的變壞而疼痛的關節,不再受天氣的駕馭。
像我的大舅,像李席坤的母親,像我的父親,以及遠親小舅媽這些人,擦那種藥酒幾乎沒有作用,天氣一變,那些關節便靈敏地折射出所應有的疼痛,或者不疼。姨夫在平時跟人談起天氣時,他總會聯想到患有風濕病的關節,在他看來,隻有那些關節對於天氣的感知是最準確的,比現在的一些科學器材好多了,現在的天氣預報往往不是很準,而那些關節幾乎沒有報錯過。這樣每次見到有許多患有風濕病的人,來到姨父家,我就知道天氣要變了,可能要下一場雨,如果是冬天,可能還會下一場雪。有時我是渴望一場雪的,在這時我竟忽略了一場雪於那些風濕病人的災難意味,我竟隻想一場曼妙的雪。在雪花飄飄灑灑中,我看到了那些拄著拐杖把雪花踩得吱吱響的人們,對於一場雪的欣賞開始變得索然無味。姨父的存在,讓一些人有了些依靠,至少是心理上的依靠,人們在服用西藥但病症沒有任何減輕後,開始寄希望於姨父泡製的那些藥酒,人們還寄希望於姨父的一劑可能還未示人的中藥。而現實中,姨父早已傾囊相授,沒有絲毫的保留。最後,姨父的存在可能還會給人們帶來失望,人們會感歎,中藥也沒有用了,並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風濕病太可怕了。姨父早已意識到這點,他在退休後,經常翻閱醫書,以及翻看外公留下的中藥記錄。但外公留下的那本黃皮書,幾乎與天書相差無幾,外公隻讀過幾年的私塾,他記錄時所用的文字,很多都無法在字典裏找到,那些文字隻屬於外公。即便有時姨父費盡苦心研究出了一服中藥,但由於外公所記錄的那種藥材早已無法在那個鄉間找到,隻能讓姨父捶胸頓足地感歎,當然姨父也曾使用過一些藥材替代,但效果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