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迭
一
子時。子時裏有著隱隱的改革意味,新的一天與舊的一天的交替在子時發生。父親經常對我說:每到子時,風便呼呼叫著。子時的我聽到了窗外的風擊打著一些樹木,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然後萬籟俱寂。屋外,那裏有一些古木,那是一些被無意中保留下來的古木,它們竟然逃脫了改革的斧鑿。
子時,本應是睡覺的時間。但這一天我感到異常清醒,那時我被疾病的問題所困擾。那天在子時之前,父親和我談起了村子中的幾個人,他們都患上了絕症,一些人已經離去,一些人還在苦撐。子時的我就那樣矯情地想到了疾病以及與疾病相關的人。疾病總是讓民間猝不及防,一些莫名其妙的疾病,並不隻在子時入侵那些民間。疾病在改革著民間。
子時的風,繼續呼呼吹著。子時隻有我,子時的我收獲了我所想要的寂靜:自然世界的寂靜,酣睡的人群,隻聽到風聲、夜鳥聲、夜蟲聲、植物聲。寂靜,似乎不再具有強烈的改革味道。那晚,我回到了出生地。出生地,古樹已經很少,但現在有長得如火如荼的核桃樹。嫁接核桃的活基本都是我父親在做。嫁接也是一次改革。出生地遭受著各種各樣的改革,出生地必須要經過一些改革。但對於古樹的砍伐,是我們很多人無法承受的改革。出生地在改革潮流中,還沒能真正找到既能保護古樹又不會影響生產的方法,人們就那樣繼續砍伐著。寨子裏麵的很多人,都曾進去過看守所,原因是砍伐了一些古樹,像村東有好幾個姓李的進了看守所三個月,出來後,瘦了好多,性格變得唯唯諾諾,這與他們進去看守所之前判若兩人。我們都不得不把自己放入改革中。我要改革我自己,如果我無法改革自己的這副皮囊,那我就改革自己的思想。如果我無法強行改革自己的思想,我就通過借助一些外界的力量。也許我最應該借助的是來自自然的改革,自然可以通過洗滌來對思想進行淨化,同時對思想的僵化進行改革。也許,改革這個詞彙同樣具有其粗暴的一麵。也許,應該用柔軟一些的詞彙,同時也是柔軟一些的方式,對思想進行重塑。而自然應該就是一個最為恰當的方式。就像子時的寂靜。寂靜的子時,粗暴消退的子時。也許,我們許多人都需要一些柔軟些的方式對自己進行改革,畢竟我們許多人的思想都需要重新審視和重塑。子時,我正在努力完成對於自己的改革,我樂於被改革,我樂於被自然的寂靜改革。
二
醜時。醜時是一個可以把信仰真正袒露的時間。醜時,某戶人家正在悄悄地進行著祭祀活動。他們舉行那個祭祀活動的主要原因是家裏死了一些牲畜,同時走失了一些牲畜。那樣的死亡和走失發生在一個月裏。這樣的死亡和走失,讓我想到了在潞江壩,同樣發生過類似的死亡和走失,但那是屬於人的死亡和走失。在潞江壩,村寨的人們把寨門封起,舉行了七天的祭祀活動,在那七天時間裏,他們要祭祀自己的山神、樹神、水神……那一家人同樣要祭祀自己的一切神靈。萬物有靈的觀念,在醜時得到延續。那是已經延續了千百年的祭祀活動。巫師的言說,那是延續了千百年的言說。我也曾在某個夜晚的睡眼惺忪中聽到了那種安魂的聲音,但我一句也聽不懂,我父親母親也聽不懂。雖然我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但我分明能感受到父母眼裏那種由內心的虔誠油然生出的信任。那家人需要安魂,我同樣也需要安魂。
宗教。我們已經無法離開宗教的濡染,我們對於宗教的態度就是那樣,我們不排斥,有些時間裏,我們還會信,但我們並不是宗教的狂熱者,我們並不是極端的宗教主義者。我們的宗教的形式,同樣樸素簡單。我們的宗教在成為真實的物時,這些物基本都存在於自然之中。自然本身具有化人的作用,風化人,雨化人,自然化人。當被自然感化後的宗教再去感化人的話,人早已是在雙重或多重的宗教中,做著所謂修行的事情。許多人擁有宗教,是為了修行。許多人心裏麵有所相信,是為了修行。許多人修行是為了安魂,為自己安魂的同時,也為別人安魂。現在已經很難再找到一片真正屬於自然的寂靜的森林了。眾多樣式的宗教形式,在那些民間存活的話,一些東西可能就會存活,諸如哪怕是一小片的寂靜,哪怕是用我們正常的聽力所無法聽到的寂靜。在潞江壩的某一處,某個江岸上還有一小片原始森林,那片原始森林的存在與一小片寂靜的存在一樣會讓人匪夷所思,但似乎可以把它簡單地歸結到宗教上,許多人也就開始相信了一小片寂靜存在的合理了。在那片原始森林裏必將也能擁有著一片寂靜,這樣的寂靜屬於自然萬物,自然界的聲音,無論是分貝有多高,它都是寂靜的。這與人類世界所製造的喧囂不一樣,世界的喧囂往往會讓人變得更加喧囂,而自然的喧囂往往能讓人變得安靜。在出生地也好,在潞江壩也好,我熱衷於自然界,我會毫不猶豫地先觀察一個地域的植被,然後再去關注那個地域的人與生活。在我的出生地,在雲南大地,或者可以再把這個空間擴大,當生活在一個具有強烈的空間感和時間感的世界裏,我看到了自然在成為宗教樣式的同時,也囊括了眾多的宗教樣式以及信教的人,似乎沒有自然世界的存在,許多宗教樣式的存在就會變得毫無意義。自然本身就是一種宗教,那些柔和些的宗教往往源自自然。醜時,大部分人已經沉睡,這時在一些地域,隻剩下自然世界的某些部分醒著,醒著的自然世界,醒著的寂靜,醒著的宗教,以及醒著的信仰。
三
寅時。寅時的我有一種強烈的荒蕪感。靈魂的荒蕪。內心的荒蕪。大地的荒蕪。荒蕪的大地上,如果長出一些豐茂的草,荒蕪便消失,荒蕪就變得豐腴。寅時的我,靈魂就是一片荒蕪的大地。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睡覺,但不做夢,我長時間處於夢的荒蕪與虛空之中。而在這天的寅時,我睡覺,做了一些夢,噩夢連連,鮮血淋漓。噩夢,可能與腦神經衰弱有關,也可能未必。
靈魂渴求自由,但並不是任意的自由,以及泛濫的自由。那些噩夢,似乎是有一點點啟示性的東西。許多噩夢基本都是關於追逐的夢,我基本都是那個被追逐的人,我幾乎沒有進行任何反抗,或者我反抗的手段基本就是一種。逃跑,是我反抗的方式,我要抗拒那些所謂鮮血淋漓的場,我要遠離那些場。
四
卯時。自然萬物,開始在卯時醒來,某些自然萬物又在卯時開始沉睡。醒來的自然。沉睡的自然。看得見與看不見的自然。聽得見與聽不見的自然。一隻貓頭鷹開始沉沉睡去,它真正入睡的時間可能是五點,可能是六點,也可能是七點。我的父親在卯時醒了。父親說幾乎每天早上,他都在卯時醒了。卯時,在父親的表述中異常準確。卯時,一些鳥開始鳴叫,一些雞也開始鳴叫,它們看到了亮光,卯時正是光亮不斷醞釀並最終凸顯的時間段。火塘再次被父親點燃。父親開始在火塘邊抽醒來後的第一根煙。我總覺得父親應該多睡一會兒才是。特別是那些寒冷的冬日。我跟父親說了自己的想法。父親歎了口氣說是睡不著了。父親要熬過卯時,才能通過勞動來消解許多無聊孤獨的時間。醒來的父親。醒來的火塘。以及醒來的孤獨。這與醒來的自然是不一樣的,醒來的自然往往是喧鬧的,那些喧鬧至少能把孤獨弱化。是在卯時,我在火塘的亮光中醒來,火塘於我們而言也是神靈,神靈給我們帶來光亮以及溫暖。我穿好衣服,來到屋外,冰冷異常。一些鳥類是開始叫著了,但隻是斷斷續續地叫著。抬頭就是月亮以及星辰,星辰被月亮的光所遮蔽,群山泛出渾濁的影子,但隻是群山綿延的影子,群山的內部尤其在夜間無法穿透。黑夜,確實很好。於父親而言,於我而言都很好,隻是於父親,到了卯時,父親的黑夜便消失了,那時開始的黑夜於父親而言,不再具有任何撼人心魂的東西,也許父親是感覺到了卯時的冰冷才逼迫著自己起來,並借助於火塘來抗拒冰冷。我是發現了卯時的黑夜依然具有震撼人的美,特別是自然的寂靜在卯時所給人帶來的震動,那是在那之前我所不曾感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