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之火(1 / 3)

微暗之火

我們談論那些口傳的鬼神故事,我們還談論生活,我們還談論其他。在雲南,有許多少數民族,生活在高山峽穀。河流,真正的河流,神性的河流,與神靈史交雜的河流。日常生活,被河流日夜切割。曾經,人們用宗教解釋自然的紛繁複雜。自然的紛繁複雜,反過來支撐著宗教。那是一個需要用自然界來釋義的時代,那同樣是一個無法輕易界定的時代。現在,一些世界和角落,依然是模糊的,依然是無法輕易界定的。

雲南的高山峽穀,適合鬼故事生長。一切在黑暗中沉陷,黑色的夜,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隻有油燈的夜晚,很多人早就吹滅油燈休息。那些無法控製住內心欲望的人走出了院門。那些還有事情未完成的人走出了院門。院門外的路,土坷垃遍布磕腳瘮人。人們拿著手電筒,有些人甚至打著火把。手電筒,照亮了一束光的世界,火把,同樣照亮了一火把的世界,隻有白天,明亮才會滲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暗世界開始在一些人的口中被製造出來。

在很多地方,從破四舊開始,原來隨處可見的廟宇變得稀少了。廟宇所言說的是一個天地人鬼神的世界。廟宇的消失,意味著那個承載著某種言說意味的宮殿的塌陷。在塌陷的世界裏,一些人活得迷茫,一些人卻活得很自信,很勇敢。在一些世界裏,人們就那樣勇敢且自信地對自然世界,來了個毫無顧忌的清掃。曼妙的大地的消亡,除了利欲熏心外,與信仰的塌陷同樣有很大關係。

我們講述著那些口傳的天地人神鬼故事。那些故事,有它一定的意義。

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在近一百年之間。那是一個被遮蔽的世界,有時是被現實的自然景物所遮蔽,有時是被蒙蔽的心靈所遮蔽。一個叫“芒沼田”的寨子,一個傣族寨子,寨子周圍有一片樹林。那片樹林都是次生林,但很密集,主要的樹林是一種由外地引進的樹,被本地人命名為“長得快”,長得滿山滿穀都是,但都是細弱幹瘦的模樣。那片樹林似乎沒有任何作用,或者更多時間裏成了風景。樹木茂密,彎曲自然,陽光穿入細碎落下。暮色四合,濃重的暗黑漫溢,那樣茂密的樹林,所起到的作用,不再是風景所帶來的審美上的美感,美隱去,這時它是一種氛圍,鬼神故事需要的氛圍。

漆黑的夜裏,陰風颯颯地吹著,一片樹木,還有被樹木遮掩的墳墓,還有一個孩子的荒丘。那個孩子放馬時,不小心把繩子繞在手上,繩子連著馬頭,受到驚嚇的馬不顧一切地奔跑,把孩子活活拖死。在那之前,他有意把繩子繞在手上,繞了一圈,馬來到他身邊吃著草,他還用頭蹭了蹭馬,馬溫順安靜,他再繞了一圈,這時馬不知道受到了什麼驚嚇,便開始瘋了般跑出那片樹林。那片樹林裏,有著一片長得茂盛葳蕤的狗尾巴草,在風中搖曳。是那片茂密的草搖曳?但沒有人提到那片狗尾巴草。人們總覺得是一些無法用肉眼看到的暗物質在那一刻起了作用。馬看到了那個暗物質。可能是那個暗物質走向了馬,並追趕馬。小孩最終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馬被那個因痛苦而扭曲了麵相的主人活活打死,被打的馬極力反抗,嘶鳴聲在村寨裏響徹。

第一輛摩托車飛下了溝穀。第二輛摩托車飛下了溝穀。第三輛摩托車飛下了溝穀……事件與事件開始被嫁接,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力把那些摩托車拖了下去。人們開始相信那個溝穀裏有著一股無形的力,在那個放馬的孩子死之前,就已經有了。我們並不相信,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以及我們不斷接近這個世界裏的一些人後,我們竟然慢慢相信了有那麼一股力的存在,我們甚至相信了“陰魂不散”的恐怖。每到晚上,我們騎著摩托車穿過夜的黑暗時,我們竟相信自己無法穿過那片迷霧,總是繞道而行。我們走過那條新修的二級路麵,與那個溝穀就隔了一兩百米,感覺卻大不相同。對世界的感覺,是越來越敞亮好,還是讓它保留一點點迷霧更好?這是那個溝穀給人們製造的一個小小的悖論。因騎摩托車翻下溝穀的其中一人,我曾試圖跟他談談那次事故,但覺得不方便。那次他幸好碰著人,這樣我問了下他碰著的那個人。據那人口述,他被自己遇見時,血淋淋的,氣息微弱,麵部抽搐。語言開始發揮製造一個世界的作用,語言的豐富性與差異性也在發揮著對世界的篡改,以及對於陌生世界的偏愛。

在很多人看來,他就是一個異類,是神經病。在一些老人眼裏,他又是一個通靈者。他退休後,耳朵早已失聰,拄著一根拐杖,經常在鄉間到處遊蕩。據他自己說,他並不是在鄉間百無聊賴地遊蕩,他有很明確的目的。他說,是一些人在耳邊指點著他,讓他去尋找建造廟宇的地點。那個寨子裏,原來有好幾個廟宇,廟宇裏麵有好些塑像。破四舊的時候,那些廟宇變得破舊不堪。最終沒有任何一尊塑像留下來,塑像遭到慘絕人寰的糟蹋。很多民間藝術就這樣遭到了破壞,與民間藝術相對應的美學意味也隨之淡化消失。廟宇破舊,信仰世界破敗潦倒。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所要完成的便是對於信仰世界的重塑。我看到了那樣的重塑,對於那個世界的意義。那個在幾個村寨之間遊蕩的巫師說過類似的話:如果心靈上有著無法消除的傷痛的話,肉身在心靈的指引下,可能會走向一個萬劫不複之地。

鄉間布滿神經質者。人們在質疑那個老人的同時,也跟著那個老人去修葺那些廟宇。他的身子羸弱,但他不斷地捐資,他把自己的工資不斷捐出來。那些破敗的廟宇先後得到修葺。那天,我和父親去田裏種植幾棵核桃樹,我們看到了他在那個他新選出來的小坡上,簡單地搭建起了一個像屋子形式的框架。那個框架寒酸簡陋,但那確實是一間微型的有模有樣的民間建築,或者那便是一間微型的廟宇。大年初一那天,他一個人來到了那個小坡,在那間簡陋的框架裏上香,隻有他一個人在那個角落上香。這一次沒有人響應他,所有人都認為那樣做分明就是神經病。

在那個村寨,群體的眼光總是起著重要作用,似乎群體的眼光才是評價一切的標準。群體的眼光,有時會顯得瘋狂與弱智。群體對於個性不斷消磨後,群體的力量不斷壯大。也許,那個老人會生活得很孤獨,與現在的許多鄉間老人一樣很孤獨,很多人早已覺得讓父母獨住是應該的。這個老人的內心世界,應該是混亂不安,他出現了幻聽,他所說的耳邊總是有一些人在說話在指引他,那應該就是幻聽。他是一個瘋子。某個人這樣說道。是的,他是一個瘋子。許多人這樣應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