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們父親為何怵那高大爺?原來高大爺有個白話,叫“煮酒缸缸好作醋壇壇酸”。煮酒的最怕酒酸,高大爺和們父親開玩打笑慣了,不知哪天從哪本書上讀到這個白話,就來“敲”酒喝,大咧咧往們家板凳上一坐,嬉皮笑臉地說:“大哥,送二兩燒酒我喝唄。”一斤燒酒賣六毛錢,們父親也嬉皮笑臉道:“酒漲價啦,一塊二毛一斤,二兩燒酒兩角四——拿錢來。”高大爺不慌不忙道:“那我擺個白話,擺得不好,給你兩角四,擺得好,你多貼二兩,如何?”有其父必有其子,您說我咋是白話迷,原來父親本身就是個白話迷,一聽高大爺此話,道:“好嘞!”管他開不開錢,兩人交情好,當然先勾半碗和他喝了起來。
高大爺講道——
從前有個財主家,既煮酒,又做醋,錢多得不得了,但就不肯接濟窮人,逗人恨。大年三十那天,財主叫村裏的窮秀才給他寫副春聯,但酒也不勾二兩給秀才喝。秀才大筆一揮,寫了。財主認不得字,叫秀才念給他聽。秀才念道:“煮酒缸缸好,作醋壇壇酸;喂豬大如山,耗子盡死完。”財主一聽,連說幾個好,連夜就貼出去了。第二天,財主正在吃湯粑,聽見外麵鬧哄哄的,就端著碗出去看。原來好些人聚在他家門口,在評點他家那副對子。教私塾的老學究問財主:“你曉得你家這副對子是什麼意思嗎?”財主說:“曉得的呀。”老學究說:“那你念來聽聽。”財主說:“煮酒缸缸好,作醋壇壇酸;喂豬大如山,耗子盡死完。”老學究道:“這是一種念法,另一種念法你可曉得?”財主蒙了:“還有另一種念法?你念給我聽!”老學究就念:“煮酒缸缸好作醋,壇壇酸;喂豬大如山耗子,盡死完。”門前的人哄然大笑。財主說:“上當了!上當了!”氣得將一碗湯粑摔在地上,幾爪把對子撕了。原來,那時寫文章不打標點,全憑各人斷句。財主舍不得二兩酒,挨窮秀才寫了這麼副對子。
高大爺眨著眼道:“大哥,你要這副對子不要?我借來送你了吧——煮酒——”
父親說:“慢!老五,給你高大爺再勾二兩酒來,不許收錢哈!”
高大爺哈哈大笑,唱戲般道:“大哥聽好了咧——煮酒缸缸好,作醋壇壇酸!喂豬大如山,耗子盡死完!”
父親拱手道:“謝莫金言!”轉頭對我說:“看你高大爺多有能耐,好好跟他學吧,這才叫一字值千金呢!”高大爺說:“千金?哎!二兩酒,才一角二分錢的交易,多乎哉?不多也!”
石匠們白話有點俗,甚至還有點黃,但高大爺的白話總是文縐縐的、酸溜溜的。石匠的白話不好傳世,但高大爺的白話,是可以寫出來的,其中有個對對子的白話,真絕。說的是,有個姓石的先生教學生對對子,呆板的教法教得學生隻會生搬硬套。一天,他正教學生對對子,一隻母雞走進院來偷他曬在晾壩裏的包穀吃,他手起一磚,將母雞打死了。這一打,打出一支上聯來,指著母雞對學生說:“細羽家禽磚後死——對下聯!”他平時教學生,“細”隻能對“粗”,“先”隻能對“後”,所以學生嚴格按他教導對出下聯:“粗毛野獸石先生。”石先生氣得半死,卻連噴嚏都打不出來。更主要的是,高大爺這個白話,“石”匠們聽了也是打不出噴嚏來。
有天晚上,高大爺和蒙家兩叔侄、侯家兩弟兄鬥白話,擺了這麼個——
從前,兩個姓董的秀才和兩個姓侯的秀才一同進京趕考,住旅店時住在同一間屋,姓董的兩個睡一間床,姓侯的兩個睡一間床。姓董的翻來覆去睡不著,姓侯的不耐煩了,說:“出個對子給你兩個對吧——東董翻身西董動。”姓董的集中精力一想下聯,沒多久便睡著了,姓侯的才得入睡。可那個對子太難對了,第二天繼續趕路,一路上兩個姓董的都還在想下聯。正走著,忽見路邊有一大一小兩個猴子在爬樹,大猴爬在前,小猴爬在後,大猴可能偷黃豆吃得多了,一路爬一路放屁,小猴年幼,累得“嘿齁嘿齁”直喘氣。姓董的說:“有了!”姓侯的問他什麼有了。姓董的說:“昨晚你出的上聯,我有下聯了。”姓侯的就叫姓董的快對。姓董的指著樹上的猴子說:“看好——大猴放屁小猴齁!”
一屋都是笑聲,隻兩個姓侯的作聲不得。
一天晚上,小幺叔肚皮痛得遍地打滾,奶奶將他攙了過來,對母親說:“朝珍,他中午和小老五吃的什麼,鬧成這個樣子。”母親趕緊問我肚皮痛不?我說:“不痛。”韋氏奶奶說:“怪了,吃的什麼,一個痛,一個不痛。朝珍,你找點藥給他幺叔吃吧。”父母一看小幺叔痛得遍地打滾,急得兩人的汗是八顆八顆地淌。母親說:“咋辦哩!咋辦哩!”父親說:“我們又不是醫生,哪裏找藥?背去找秦姨媽看吧……”
這時,幹魚走過來說:“讓我看看。”他把小幺叔抱到床上,讓父母摁著他別讓動,然後兩隻掌心懸在小幺叔的肚皮上五寸高處,像和麵一樣,但動作非常緩慢地揉了起來。小幺叔漸漸安靜了。大約揉了四五分鍾,幹魚問他:“還痛不?”小幺叔說:“不痛了。”
們全都驚奇得了不得。母親問幹魚:“我叔,你這是做的什麼鬼?”幹魚笑笑,搖了搖頭。還是父親見過世麵,說:“兄弟,你這恐怕就是什麼氣功吧?”幹魚同樣也隻笑笑。
我偷偷地、細細地打量幹魚,怎麼看都不是什麼“神仙”,做石工活路時和其他石匠一樣穿著件毛線背心,趕場的時候換了件洗得發白的對襟麻布衣服而已,又不比常人多一隻鼻子眼睛。
奶奶對幹魚說:“我恐怕這屋裏有鬼,你幫們收拾一下吧。”
幹魚說:“好嚕嚕的,有啥鬼?”
奶奶說:“滿門都不清靜,不是有鬼在裏麵抽?你幫們收拾一下吧。”
我竟不知道們家有鬼,奶奶反複說有鬼,嚇得我兩腿篩糠,緊緊地抓著父親的手。
幹魚道:“那就收拾吧。”
幹魚請母親捏了幾個包穀麵的燈盞窩窩,三三九盞點在當街那間屋窗前的條桌上。消息早就不脛而走,來了好多寨鄰,看幹魚如何掃鬼,屋裏擠不進來了,就隔著窗子看,們家那個窗子是卡玻璃的,隻見玻璃上貼得密密麻麻的盡是些臉。
幹魚也不燒香,也不燒紙,整了整麻布對襟衣裳,朝四方挽了四個蘭花指,接著就十指相扣,對著燈盞窩窩輕輕念了起來。沒念多久,完了,完了就撥開人群,走到門邊忽然大喝一聲:“哪裏走!”將打開了靠在堂屋牆上的門板用力朝堂屋牆上一拍——
“我把滴血鬼打死了。”他說。
拉開門板,指著地上。
我可不敢去看;隻聽有人驚呼:“真的!門背後的地下有三滴血!”
從此們家一屋兩頭真的就清靜了。
隻要不吵架,當然清靜。
幹魚一下就出名了。無數回有人請他掃鬼,他堅決推辭。但有一回他推不掉,因為那家男主人相當於們嗄呦寨的老虎,不去幫忙的話他就無法再在嗄呦寨待下去了,就去做了一回。們全都去看了,我親眼看見幹魚光手拎著一口燒得通紅的鏵口幫那家人“淨屋”,看得我眼珠子都特差掉了出來。
多年後,我在電視裏看了很多魔術,有的把人鋸成兩截,有的把人劃成兩丫,一想,幹魚拎鏵口並不稀奇。而在我對魔術有所了解之前,我學了一篇古文,覺得似曾相識,一想,哦,幹魚幫們家捉滴血鬼前念的那一小段文字,正是這篇古文:劉禹錫的《陋室銘》。
冬至那天,老陳石匠不知從哪撿來一架被人扔了有一兩天的牛骨頭,就像後來我在書上看到的恐龍骨架一樣。他細細地將殘留在骨架上的牛肉剔下來,讓小石匠將肉剁得茸茸爛爛,將一二十個幹辣子切成三四分的筒筒辣,拍了四五個大蒜,又去們家園子掐了兩捧魚香菜,這些就作配料,與牛肉炒了一大鍋,用的是菜油。老陳邀們一家和他們共度冬至。父母知道這些石匠也難得改善一回生活,怕人多奪了他們口福,隻由父親帶上我做代表。父親舀了三大碗燒酒,他抬兩碗,我抬一碗,帶過來給石匠們下酒。那一頓冬至肉吃得其樂融融。
牛肉沒啥脂肪,菜油又舍不得多放,都說“鹽無二味”,可能為了使味道重些吧,小石匠炒菜時多放了些鹽巴。吃完後,我感覺口渴異常,睡前一連喝了三四回生水,結果半夜陣開始拉肚子,到天亮總共拉了四五回,軟得連書也不能去讀了。就在冬至晚上,老陳又讓小石匠把牛骨頭剁來燉了一大鍋,因知道我在父母心中地位,平時他們也喜歡我,次日叫小石匠專門接我去他們屋啃牛骨頭。我一聽說牛肉,心裏就有點不舒服,再去一看到一大鍋翹翻翻的牛骨頭,頓時心翻,嗷嗷嗷地吐了起來……
誰知老陳比我厲害,那一鍋牛骨湯喝完後,一連拉了半月肚子,本就十分幹憔的一個老頭,虛脫得看去皮包骨頭了。還能抬什麼石頭,連鏨子也敲不起,就躺在屋裏將養。大概他非常感懷吧,有天晚上給們擺了個“秦瓊賣馬”的故事。躺了四五天,老陳偏又接到家中一封來信,說他老母親倒床了,撒手就在幾天之內。老陳撐爬起來,對石匠們做些交代,好像還跟幹魚借了點錢,就要回家探母了。們父母見他這副模樣,怕他走不攏家,命大哥和我送他回去。老陳死活不肯,但父母十分堅持,最後你退我讓,定下我和大哥就送他到畢節為止,反正畢節離鎮雄也不遠了,幾乎相當於就送他到家。老陳流了很多淚,不知怎麼感激們這一家。父親對他說:“老哥,我是在外麵待過的人……”
天不作美。出門那天一早,牛毛般粗細的淩落了下來。們在小街丁字口搭上班車,見班車上敷了一小層淩。那是我第一次坐班車,一切是那麼新奇。原本還有座位,但我竟不坐,就站在引擎蓋後麵,摟著一根鐵扶手一直站到大方縣城。有時我看司機怎樣開車,有時看前邊風景,看著看著就到了雷打坡,雷打坡像敷了一層奶油:雪淩一直下著。翻過雷打坡,就到了大方城。縣城綠絲泉住著們大姨媽家,父母讓們順路給她家捎了一大麻袋洋芋過年。大哥說,們先扯了車票再去送洋芋。臨近過年,車票相當緊張,售票窗前扯票的人排了好長的隊。估了一下,隻怕排到天黑也輪不到們,而且,天黑還有票嗎?老陳探母心切,大冷的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們正在焦急,就聽有人喊道:“趙老五——”一瞅,是們公社的青年幹部禾姐。禾姐穿件藍色高領毛衣,顯得更加高挑,臉也更白,她穿著一雙反幫皮鞋一溜一滑地從票房隔壁一間屋子門口朝們跑來,問:“你們這是要到哪去?”大哥說:“們要去趟畢節,可是……”禾姐不等他把話說完,說:“買不到票吧?”我把腦殼點得雞啄米般。禾姐說:“快把錢給我,我幫你們買!”老陳要包們弟兄二人的車費,大哥說們父母叮囑過的,不許,依原像從嗄呦寨來時一樣,各開各的車費。
禾姐把錢拿去,走到售票窗邊,脆生生喊道:“小範,開一下門,我是禾姐。”售票的姑娘起身把票房的門打開,禾姐進去了。我看大哥,意思們跟她進去不?大哥搖頭,俯下身低聲對我說:“這是開後門,別讓排隊的人看見。”我這才知道,大哥一介書生,也頗老謀深算。
原來禾姐夫就在車站工作,而且是個小頭目。隻消看禾姐當年高貴自信的神情,就知道有一個在車站工作的先生的婦女同誌是如何揚眉吐氣。那時在車站工作相當吃香,恐怕除了縣長級的人物,就連公社書記要想買張車票,也得老老實實排隊,今天排不來那就隻有明天走了。如果要像們婆婆那樣坐第一個座位,非得跟們大姨媽學習,天不見亮就來守著一小時後才會打開的售票窗。禾姐幫們農村來的弟兄開後門,應該值得從古至今視農民為糞土的那些高官厚祿者學習、學習、再學習。
禾姐要留們吃飯,但們不去大姨媽家是不行的,一則我兩弟兄私務在身,不把她二妹命們捎給她的洋芋送去不行,二則,她脾氣毛得很,倘她事後知道們過她家門而不入,先扇們幾大耳巴再問們:“她親還是我親?”們回答不了。車站隔綠絲泉一條馬路,越是冬天,綠絲泉的兩個石雕龍嘴越是哈著熱氣,我吻著一個龍嘴喝了幾口,水又甜又溫暖。忽聽有人喊了聲“大老五”,我扭頭一看,卻是小老五挑著兩隻木桶來挑水。大哥說這不是小老五嗎,小老五也便忸怩地喊了他一聲“哥”。
大哥奪過小老五的扁擔和桶,龍嘴裏的水真粗,唰地接了一桶,唰地又接了一桶,挑了,還能和老陳一個一頭地拎著麻袋朝大姨媽家走去。們兩個老五早朝前跑了。大姨媽家離綠絲泉一箭之遙,從一個小巷巷裏一鑽進去就是了。才進巷巷,一大股熱氣撲麵而來,原來大姨爹和大姨媽正在打鐵,打鐵爐子被風箱吹得煤紅焰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