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小嬌嫚——”大姨媽在工棚裏一聲喊,們那兩個孿生小表妹,一個是嬌嬌,一個是嫚嫚,立即像燕子出巢,從工棚後麵的木屋裏奔了出來,一樣的兩支羊角小辮,一樣的綠燈草絨衣裳,一樣的藍棉褲,一樣的青棉鞋。大姨媽對她們說:“看,二舅叫哥哥帶洋芋來了,你們揀幾個在這爐子上燒吃吧。”

老陳得知大姨媽有七個女兒,由衷讚美道:“這不是七仙女下凡嗎。”

大姨爹看了看老陳蒼白而瘦削的臉,問他:“茲個大哥,大概你生了什麼病吧?”們大哥趕緊為他們做了介紹,並將老陳的情況說了。大姨媽一聽,喊們三表姐出來,對她說:“既然他們還要趕車去畢節,你趕快煮麵條給他們吃。”老陳感激地說:“你們這兩家人不枉自是親戚,實在太客氣。”大姨爹問老陳家住鎮雄哪兒,是直接可以坐車到家呢,還是下了車後還要走一些路?老陳說,下了車離家還遠呢,得走一兩個小時才到。大姨爹之所以要過過細細地問他,就是希望聽到這樣的答案,遂說:“那好,既然走到我家來,也算跟們有一麵之緣,你看,淩越下越大了,溜天滑地的,們就給他打一副鐵腳板,讓他下車後好走路吧,啊?”他先是看著老陳說的,說著說著就麵向大姨媽了。大姨媽點了點頭,說:“嗯。”

工棚裏熱和,們一直站在工棚裏,這時三表姐和小嬌嫚一人端了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來。大姨爹說:“你們快進屋吃麵條去。包管你們麵條一吃好我們鐵腳板就打好!”

叮叮當當,果然一支煙工夫,大姨爹大姨媽就將一副“鐵腳板”打好了。原來是兩小塊各帶著兩排鋸齒的鐵片,係在鞋底,走路就可防滑。老陳不勝感激,打開行囊將它們鄭重地包了起來,就向大姨爹大姨媽告辭,說:“有機會到鎮雄來,一定到家中做客!”我覺得他這話就跟這一去就不回們嗄呦寨了似的,還怕不真,他這一去就沒回來了。大姨爹囑我弟兄一路好生照顧老陳,回來後他也給們打幾副“鐵腳板”帶回嗄呦寨去,管保們家一人有一副。

們乘坐的客車是一點過鍾從大方汽車站出發的。現在從大方到畢節,走貴(陽)畢(節)高等級公路隻消四十分鍾,但那時的路不好,連瀝青都還沒鋪,路麵又敷了一小層淩,車開得慢,天黑才到的畢節。途經一個名叫鬧鷹岩的地方,公路在一條懸陡陡的山嶺上盤旋,大哥走過這條路,叫我別往外看,我偏不聽,往外一看,但見窗外的岩腳深不可測,嚇得趕緊將臉調了回來,再也不敢看了,等下到嶺腳,才發現我的手將冰冷的扶手攥出水來了。想來淩是越下越大的,因為車窗的玻璃像敷了一層米湯一樣,大哥和老陳均是憂慮地望著窗外。大哥說:“再這樣下下去,隻怕車站不發車了……”老陳喃喃地道:“菩薩,下不得了,菩薩,下不得了……”

天沒黑盡時,客車走到了畢節城郊,路越走越平。多年以後,畢節一位女作家寫了一組關於畢節的城鄉接合部的散文,我感覺她對路邊的露天台球桌印象很深。但是,當年們送老陳去畢節,畢節城郊給我至深的印象莫過於單車,沿途我見得最多的活動景象,就是載著人的單車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天冷,很多人都是一隻手揣在褲兜,一隻手把著龍頭。那家夥很奇怪,就兩個輪子,不僅能走,還不會摔倒……

到畢節汽車站下了車,售票窗口早就關了,好些人尾著守車的老頭問明天能不能買到車票,們也去問了,老頭說:“明天早點來看吧,說不定的。”大哥就對老陳說:“先去們三舅家住下,明天飛早地來看吧。”老陳囁嚅著很不過意的樣子,但也沒法,隻好跟們走。

從車站走出來,街道的路麵已經凝得可以打滑步了。街上稀稀落落有幾盞路燈,還沒壞掉的,向日葵般將淡紅的燈光傾瀉在街上。那時畢節遠還沒有改市,三舅家住在畢節縣醫院。大哥是來過她家的,雖然城市有點大,路也有點遠,但領著我和老陳穿街過巷半點沒走錯路。我肚皮餓得咕嘟叫,一路走一路問大哥還有好遠,大哥說:“快了快了,你隻要看見路邊有一個雙水井,那就到了。”他一路給們介紹,這是鐵匠街,這是箱子街。老陳分了根煙給他咂,他又分了根煙給老陳咂,還沒看到他說的“雙水井”。那時沒有的士,但街上很多黃包車在跑,有的停下來問們坐不坐?自然是不坐的了,至少可以為大哥節約一包紙煙錢。直到過了一座石拱橋,再走大約從們小街到學校那麼長的路,大哥指著一盞路燈前麵說:“那不是雙水井?”們一看,好座古井!頭十級石梯下去,大青石壘的圍牆,正中間二井並蒂,熱騰騰冒著輕煙。但見兩汪清水冒出古樸的青石井口,漫過踩得光滑的青石井台,歸入井台邊環渠,從街道下麵的暗溝流進街邊倒天河裏。雖然入夜,但井邊依舊鬧熱,洗的洗菜,抹的抹鞋。一個挑水賣的駝背老者讓我第一次看見了鐵桶,大哥說,身在皇城三分貴哩,聽三舅說,這賣水的老者收入比她工資還高。

但這兒其實已經離鬧市區很遠了,水井以南還是水泥街道,以北就變成土石馬路了。縣醫院就在雙水井背後,三舅家住的那棟宿舍樓就挨著雙水井。她家在三樓,是最高的一層樓。後來我最喜歡倚在窗邊往下看井,看著看著,竟然回味起大哥那句“身在皇城三分貴”來。我覺得這井是十分幸福的,光看它那道大青石砌的圍牆,就知道它受到何等的重視;再看那些來井邊的人,哪像們鄉下人灰不溜秋髒兮兮的。為什麼,城裏的井就能讓人幹淨,鄉下的井卻不能叫人幹淨?們對不起井。

一到三舅家,老陳又吃一驚,因為三舅家也有一對雙胞胎的女兒,大的倩倩,小的婷婷。兩個表妹就跟雙水井一樣清澈,她們年紀跟小嬌嫚差不多,也是一模一樣,像小嬌嫚一樣我根本分不出哪是倩倩哪是婷婷。母親說,那是政策不允許生了,否則的話,她也必定可以給們生出一對雙胞胎的妹子來,我很信這話,當然也是悵然至極,甚至對母親竟有點恨哪。

真是糟糕透頂,次日一早去車站買票,竟然聽見廣播裏通知說,因為淩大路滑,所有的班車都停發了。不僅老陳走不了,們弟兄二人也走不了,們三個在三舅家一住就住了五天。俗話說,人不留客天留客,好像說,並非主人家賢惠,而是老天硬要這家人賢惠。錯了。三舅三叔的熱情好客,恐怕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他們更賢惠的。

們的三姨爹,三舅叫們喊他三叔,這樣顯得更親一些。三叔是重慶人,那時重慶早還沒單列為直轄市,屬於四川省管轄。老陳的到來,西南三省全聚齊了。有天晚上,三叔叫們大表姐去雙水井邊的國營門市買了瓶畢節大曲,和老陳喝了起來,他問大哥會不會喝酒,大哥謙虛地說能喝一點點,三舅說都參加工作了,大哥可以喝的,遂叫大哥和他們喝,喝著喝著就劃拳,大哥劃不贏兩個老輩,但他說,西南三省我還是劃了個第三名,大家都給逗笑了,氣氛十分融洽。但大哥當晚吐酒了,害得三叔給他又抹又掃的。次日一早,大哥慚愧地道:“昨晚去‘倒天河’了……”畢節有條倒天河,西南三省都知道,因為這兒是西南三省交界處,叫什麼“雞鳴三省”,意思雞一叫三省地方都聽得見。

三舅的公公婆婆剛剛退休,三叔是獨子,將二老從重慶接過來了的,一家八口,原本四間屋就夠擠的,們三個一來,根本住不下,三舅是護士長,瞅著晚上哪個病房有閑鋪,就讓我和大哥去睡,老陳則待為上賓,給他單獨在客廳加了張床。在三舅家住了五天,們兩弟兄好像睡過三四個病房,今晚睡的這間,明晚睡的那間。三叔是大夫,給老陳診了診,三舅出錢跟一個住院的老幹部退了些便宜藥給他吃,才三四天,他的病竟然就吃好了。三舅給的藥也不是仙丹,隻不過平常沒吃過藥的人身體沒有抗體,突然一吃藥就特別管用。但老陳的心病沒好,老記掛著家中老母,看見三叔三舅和二老其樂融融,更勾起他無限心酸,我就不止一次看見他偷偷在廁所裏流眼抹淚。天天去車站看,但淩一直沒化,車一直沒發。

四個表姐妹喊三叔的父母“爺爺”和“婆婆”,我和大哥跟著她們也這樣喊。每天天不亮,爺爺出去散步,婆婆拉亮電燈煮一家人的早餐。老人家煮麵條老用大頭菜做臊子,我一點兒也吃不慣大頭菜,故而特別怕吃早餐。三叔察覺了,就親自做饅頭給我吃早餐。

我印象頗深有兩事。一回,三叔帶我去澡堂洗澡,因為害羞,死我也不肯脫光。另一回,和二表妹去電影院看《畫皮》,嚇得縮在座椅下麵不敢再看。

一天,大哥對我說,老五,橫順沒得事情麼,我帶你逛街去。我說好啊。們沿著倒天河往南走,走到五龍橋附近,大哥問一個戴眼鏡的先生,您知道劉某某老師家住哪兒嗎?先生將捂著嘴的圍巾往下拉了拉,打量一下大哥,說:“求畫?”大哥說:“我是他在大方師範的學生,劉老師調來畢節後還沒來拜望過他。”先生指著一條小巷道:“一直走到底就是。”

走到巷底,見是一個四合院,院中間歲寒三友全在,還有一株被雪淩壓彎了的桂花,從一個窗戶裏傳來二胡聲,記得拉的是《二泉映月》。屋簷上倒掛的淩鉤子有如窗簾一般。大哥問:“請問劉老師在家嗎?”二胡聲止,一個戴毛線帽兒的中年人開門走了出來,仔細打量大哥。大哥說:“劉老師,我是成海。”中年人認出來了,說:“喲,是成海呀,哪時來畢節的?快進屋來。”

大哥牽了我,跟著劉老師走進屋裏。但見屋裏四壁都有字畫,一張畫桌上尚擺著一幅沒畫完的雪梅圖。師娘模樣的人端了三杯茶來,大哥和他老師一聊就是一個下午。這件隨大哥訪師的往事對我影響很大,大概就是從那時起吧,我有點想做一個文雅的人了。

直到第五天,這才開始解凍。中午三叔三舅親自和們兩弟兄一道跟老陳去車站。謝天謝地,終於可以買票了。但該曾滯留了多少旅客,買票的人排到候車大廳外麵去了。三叔說他曾經給車站的站長動過闌尾炎手術,去找他試試,讓們在大廳裏等他。三舅對大哥說,做兩手準備吧,成海你去排隊。大概過了頭十分鍾,三叔從車站辦公室回來了,不僅老陳的票,連我和大哥的票也拿到了手。老陳喟然說,平時愛做人情的人,走到哪都是人情,否則恐怕排到後天還扯不到票呢。三叔說,那是你情況特殊,家中老母親病倒,就是哪個也會開後門給你的。提到母親,老陳的眼淚當眾就流了出來,唏噓道:“可不知我老娘還在不在呢……”三舅安慰他道:“孝心感動天和地,有你這份心,老人家一定沒有事的。”老陳要掏買票的錢給三叔,三叔擋住,說:“那就見外。”老陳真不知說什麼好,哽咽半天,道:“那就大恩不言謝了。”

們回到嗄呦寨一個月後,們家和石匠們都收到了老陳的信。老陳說,雲南已經包產到戶了,他不回來打工,要留在家裏種地和陪伴老母。石匠們一聽家鄉分土,把兩棟房子砌好也都回家去了。父親說,怪了,們這裏為啥不分土呢?嗄呦寨的土地晚分了兩年,先搞了兩年互助組,們白果互助組是們父親當組長,效果遠比大集體要好得多,試了兩年的互助組,這才把田土分到各家各戶。

分土這一年是一九八二年。這一年,我轉學到箐口去了。為什麼要轉學?因為郭一刀流話如水,有件事把大哥給嚇著了。

那是一天晚上,我,毛毛,郭一刀,照原去肖老師那兒補習。那一久肖老師可能在談戀愛,而男朋友大概在城裏,所以她老是掛念吧。就在們快要學好的時候,她突然對們說,我寫幾個字給你們猜吧。肖老師寫道:“木目心,田力人。”讓們猜三個字。我一看就猜出來了,但覺得說不出口。郭一刀揪著下巴一時猜不出來,但毛毛這廝想了良久,說:“我知道啦!”拾起筆道:“肖老師,我也寫幾個字給你猜吧。”不等肖老師回答,就寫道:“木目心,水皮女,女良。”這廝火熱地看著肖老師。肖老師一看他這麼寫,知道他猜出她的字猜子了,又寫這幾個字給她猜,又這麼看她,從臉上一直紅到頸根,啐道:“人小鬼大!快回家去吧,你三個。”

出了校園,郭一刀問毛毛:“肖老師讓們猜的是哪樣?你讓她猜的又是哪樣?”毛毛一撇嘴:“她寫的是‘想男人’,我寫的是‘想婆娘’。”郭一刀這才恍然大悟。但這廝一點兒也保不住密,第二天就到處地說,說肖老師和毛毛你猜我男人我猜你婆娘。

肖老師被劉校長狠狠批評一頓,春季學期一結束,再也不在嗄呦寨代課,回城去了。這事本與我無關,但大哥突生恐懼,覺得我再在靠山小學混下去必定沒有出息,他有個方師的同學在箐口中心小學當五年級的班主任,秋季學期還沒開學,就將我帶去交給了他這同學,我轉學了。

一九六九年,一九八二年,十三年,我在嗄呦寨足足地待了十三年。

記得大哥帶我去箐口的那天下午,嗄呦寨背後的天上掛著西沉的太陽。就像照相一樣是逆光的,嗄呦寨看去模模糊糊。快爬到棠埡口時我回頭看了看,發現日下三竿處,就是安底坡,我們寨背後看去最高的山。安底坡一個太師椅狀的地形裏埋著們奶奶,奶奶麵朝東,一定慈愛地看著們越去越高的背影。

一上馬路,我心馳騁,比解放牌汽車都跑得快,仿佛路有多遠,它就去了多遠,去得很遠很遠。但是,“很遠”是多遠?“很遠”是啥樣?我並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