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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薛小萬家石房子是馬場石匠砌的,石頭漸紅,說明有一些年頭了。我家在馬路邊的那間石圈,也是馬場石匠砌的。不隻我家的了,嗄呦寨好多人家的石圈都是馬場石匠砌的。馬場是們大方縣西部一個區,可能那邊的石頭利用得多,所以石匠多吧,聽說到處都有出來搞副業的馬場石匠,按今天的說法,搞副業就是打工,馬場石匠就是一批有技術的農民工。記得馬場石匠的名聲很響,堪稱農民工中的“品牌”,就像前些年到北京去當保姆的那些川妹子。至今我對馬場石匠還有印象,覺得他們有“三大”:聲音大,氣力大,膽子大。石牆砌得很高了,兩個馬場石匠抬著一塊兩三百斤的石頭走在牆上,嘴裏高喊著號子:“歪歪——夥!歪歪——夥!”

但是,馬場石匠的名聲後來挨鎮雄石匠蓋了,生意也挨鎮雄石匠搶了。

有一幫鎮雄石匠在我家住了一兩年,租的是馬房隔壁。以後很多年,我對雲南的印象就是那些鎮雄石匠:一是說話哽呢杠囔,而且似乎舌頭有點大,多發卷舌音,但和們家隔壁那個從四川來的嚴大姑爺一樣,雖然哽呢杠囔,黔滇川的話,除了極個別的地方土話,差不多互相都聽得懂的;二是牙齒有點黑或有點黃,黑則如墨,黃則好像永遠沾著毛稗炒麵似的;三是愛穿一件毛線背心,紅的黃的藍的,穿黃背心的要多一點,幹活兒也穿,不幹活兒也穿,好像空姐戴的紅帽帽,一種職業標誌。

鎮雄石匠能搶馬場石匠的飯碗,是因為他們的石牆砌得比馬場石匠的直。當然,馬場石匠的石牆也是砌得直的,不直就垮了,馬場石匠沒垮過牆,不像白泥壩修磨子的汪老二,眼饞馬場石匠工錢高,就包了一間圈來砌,結果一砌到人高就垮,再砌到人高還是垮,垮了三回牆也沒砌比人高,對主人說,我不要你家工錢都要得嘍,去找馬場石匠吧。鎮雄石匠的石牆砌得直,指的是他們能像砌磚牆一樣,砌出規範的牆線來,而且牆線能經水平尺檢驗。磚牆的牆線直,應該沒有問題,因為磚是用模子打出來的,塊塊一樣大,但包砌公社的那幫磚匠,砌完一樓時是挨翻工的,就說他們的牆砌不直,我想,那幫磚匠大概屬汪老二之流,憑著什麼姐夫什麼娘舅的關係,硬把工程包到手。石房子的牆要砌直,那就相當考較師傅了,因為嗄呦寨的石頭不像有些地方的石頭一片一片的還馬虎算得上規則,這兒的石頭格哩拱包的,團鼓鼓的,齜角齜牙的,根本找不到兩塊一樣的石頭。馬場石匠是大石小石都砌上去,讓它們錯落著,鎮雄石匠呢,也是大石小石都砌上去,但沒讓它們錯落著,而是砌出層次感來,而且一層跟一層一樣高,砌一層用灰漿勾一條牆線,就跟磚牆似的,隻不過,比磚牆蠻多了。現在看來,馬場石牆和鎮雄石牆各有各的美感,其實馬場石牆更樸素自然一些,但那時還沒幾棟磚房,大家都覺得磚房特別的好看,所以,能把石牆砌得跟磚牆一樣的鎮雄石匠,不僅把馬場石匠攆出了嗄呦寨,而且一住就是一兩年,一做就是一兩年。

們這一生,不知填過多少表,從加入“紅小兵”就開始填了。表中有一欄叫“家庭成分”,指導填表的老師說,是幹部家庭就填“幹部”,那麼,薛小萬莊重地填了,還下意識地往後捋了一把頭發;是地主家庭就填“地主”,那麼,元寶滿麵羞赧地填了,因為“地主”是最“黑”的成分;是貧下中農家庭就填“貧農”,那麼,鍾班長無比自豪地填了,因為“貧農”是最“紅”的成分,我家卻“三不是”,我問老師,那麼我該填什麼?老師說,放學回家問清楚大人再填。

放學回家問父親,父親說:“們家是佃中農。”父親諱名“趙興堯”,有人喊他“趙中農”,我想大概和們家“中農”的成分有關。“中農”我知道,但“佃”字不知道,父親是高小文化,要過鉛筆寫給我看了。多年填表這字總在寫,卻總不明白“佃”的意思。

漸漸會想事了,就想,“佃中農”是不是“店中農”呢?因為爺爺開過馬店,父親也開過。直到到箐口讀初中,我還沒理解“佃中農”的意思,但“佃”的意思曉得了,因為好多同學在箐口街上佃房子住,由此我猜,佃中農佃中農,是不是因為們家曾經把房子佃給鎮雄石匠住過?這問題老是攪我,幹脆直接請問父親好了。

父親說:“因為以前們家沒有土,是靠佃地主的土來生活的。”我說:“既然沒有土,為什麼不是貧下中農?”父親答:貧下中農窮得連土都佃不起,完全靠幫地主幹活吃飯,幫一天吃一天,不幫一天就沒有一天飯吃。做莊稼無非一栽一薅一收一犁,哪裏天天有活路做,活路活路,地主家沒得活路,那些人就真的沒得活路了。們家雖然沒有土地,但還佃得起,你看那些在箐口佃房子做生意的人,如果經營得好,是可以賺錢的,佃土地種同樣,如果人勤勞、天幫忙,瘦土出黃金,交了地主家租子,可以勉強賺得一年的口糧。

在我家佃房子住的這幫鎮雄石匠,記得大概七八個人。就這七八個人,包了兩棟集體房來砌,們白果生產隊一棟,在小堰坎上、小箐包包與那座傳說有“囤籮鬼”的墳塋之間,岩腳生產隊一棟,在打兒窩寨,離們街上不遠,一裏多路。

這幫石匠,專門帶了一個做飯的少年,圓頭圓腦的,總笑眯眯的,頂多有三哥年齡,們喊他“小石匠”。小石匠做飯之暇,甚至在蒸飯的時候,熱湯的那一點點時間,都捧著一本書看,書厚厚的,舊得發黃近黑,封麵封底早就沒了,書角卷得像鏵口。我想,那一定是一本有故事的書,趁小石匠上廁所,就去偷看。哈,原來是一本神話故事,這一看我就放不下手。小石匠回來,說:“給我!”我說:“再看一眼嘛!”小石匠說:“不行!”隻好還他。一個周末,我趁他出去,將書偷了,爬到樓上躲起來看。這廝回來不見了書,知道是我拿的,遍間三屋喊我把書還他,我半聲不作,他喊去喊來隻好作罷。後來吃得早飯了,母親也是遍寨二戶地喊我吃飯,我也是半聲不作,一直看到天黑,差不多將一本書都讀完。

至今記得那本書中有個故事,說是情妹被老虎搶走,小夥去追,老虎用紙變了一座大山阻他,他爬上去又滑下來、爬上去又滑下來,但始終頑強地爬,最終汗水把紙弄濕,山被他踩在腳下。老虎又用枕頭變成那個姑娘,讓他從兩個一模一樣的姑娘中辨認他的情妹,他一看,兩個姑娘一個流淚,一個不流淚,就把那個流淚的姑娘挑了出來……最後,小夥把老虎殺死了,和情妹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很多年,至少是我已經到箐口念初中了的時候,每當得到本把好書,比如童話神話小說或文學雜誌,我都躲到樓上去看。

爺爺分給們家的這一頭老房子和後來們家舂的那一廂土牆房橫豎地連在一起,形象地說,如果土牆房朝東這一頭山尖是一張“嘴”,那麼這張嘴的南邊嘴角“銜”著老房子的臨近北頭山尖的西邊一塊屋背。屋背就是房蓋子,這塊屋背的箭竹拆了,椽子鋸了,等於在屋背上“挖”了一個大洞洞,可以從這棟房子的樓上走到那棟房子的樓上。但承擔著老房子屋蓋的那一根被土牆房山尖“銜”住的“橫擔”沒有鋸斷,嵌在橫擔下麵的木牆也沒有拆掉,所以,從這棟房的樓上到那棟房的樓上要越過這堵牆。這堵牆像門檻,但這道門檻有點高。嗄呦人家的門一般都有門檻,一般的門檻差不多跟小板凳一樣高,可以攔住小雞崽不讓它們走出屋去給黃鼠狼或野貓拿走,但們家樓上這道“門檻”,差不多有我的胸口高,父親可以比較費力地跨過去,像後來的劉翔跨欄,我則要用“翻”,就像後來三哥在部隊上訓練時翻越那一堵人為的障牆。

嗄呦人家房子的山尖,一般夾的籬笆牆,有的是竹籬笆,刺竹或篾片,有的是木籬笆,帳子杧啊,釣竿麻啊,都是夾壁頭的好條子。為防風,籬笆牆上一般泥上泥巴,但有的人家是用牛屎泥的,很多年我都看不慣,後來三哥退伍回來,說西藏那邊經常用幹畜糞燒火做飯,這才看順了眼。在糊弄山尖的時候,一般要留采光的窗子,嗄呦人家山尖上的窗子,一般是圓內五角星形狀,真難得父老鄉親有此雅興,或者說是藝術修養。們家老房子的山尖是用麻柳條夾的壁頭,壁頭上泥著膠泥,但留有一個圓圓的窗子,麻柳窗欞上沒蒙紙,風和光從麻柳條間絲絲縷縷地透進樓來。很多故事書,我就是坐在樓板上,背靠著那道齊胸高的“門檻”,在柳窗的縷縷光陰下讀完它們的。

有一次,劉校長的寶貝女兒偷偷將一本童話故事集借給我看。為什麼要“偷偷”?因為那時書很少,也很少有錢買書,劉校長特別有交代,不許她借給哪個。如果沒有們鄉下姑娘的愛情,當年那些上山下鄉的城市知識青年不知怎麼度過在鄉下的幾年艱難光陰,但我恰巧相反地認為,如果沒有當年那些從縣城到們嗄呦寨來的老師教們知識,包括那個城市女孩借我課外書看,我也不會有今天。當時,她對我說,怕她爸爸知道,趕快看完還她。於是,我在樓上整整躲了一天,父母不張,水米不進,硬將她那本兩三百頁的書讀完。那些童話全是中國人寫的,雖然比不上安徒生之流,但給我的記憶特別美好。

每天晚上,當我們從肖老師那兒出來,回家路上那個“囤籮鬼”總是我內心所怕。聽說鬼各種各樣,我不知道其他鬼都什麼模樣,但小堰背後住在小馬路邊土墳包裏這個囤籮鬼,我知道,它就像個囤籮,嗄呦人家裝糧食的囤籮,像個巨大的壇子,就像我真的見過它一樣。我想象它一吸就將人吸進圓圓的大肚皮裏,而大肚皮裏不知先吃了多少人進去呢,我就怕得渾身發抖。

一錠墨黑的晚上,我必須事先準備好一大把亮槁,一從肖老師們樓上下來就把它點燃。為此我還偷過父親的打火機,那個火機很“待貴”,(意思很遂人意,嗄呦寨說“不待貴”就是自己不尊重自己,或者,不聽話)它“隨抹隨叫”,也就是一打就燃,而且用煤油也行,用汽油則更好,幸好在父親正找得著急時我還了他,否則就欠揍了,即便父親對我萬般溺愛。亮槁盡是些幹篾片,忽啊忽地特別肯燃,我一路走一路丟那些正燃得旺的篾片,一片一片地丟,這樣,回頭一看,就有一條火線,多少可以減少一點恐懼感。走到毛毛家山尖擋頭,毛毛回家了,剩下我和郭一刀。嗄呦有話:“遠處人怕水,近處人怕鬼。”路邊有個囤籮鬼,我們是一年一年、一天一天地積累起來的懼怕,而郭一刀新來嗄呦,他根本不怕,甚至我懷疑他還不曉得住著囤籮鬼的這所墳。從墳背後過,我心都要跳出來了,我想象囤籮鬼正抽開棺材準備爬出墳來,可郭一刀絲毫無懼的樣子,嘴裏唱著當時禁唱的“黃歌”,天啦,那些歌都是在那遙遠的地方的王洛賓的,現在全是沒人能夠超越的愛情經典。

不過,我一想家裏那些鎮雄石匠,他們的路已經艱難地走了好幾千裏,而且還要艱難地繼續走下去,嗄呦寨無非是他們生命過程中的一個驛站罷了,下一站還不知在哪裏呢,而我,隻需挨過這二十步路,就可以回家聽他們擺白話了。

當年那些鎮雄石匠,他們為了生活長年在外奔波,幾百斤重的石頭抬上山尖,幾千裏的大路一個人走,父親把房子佃給他們,對他們仁義有加,我想,可能是他們讓父親想起了他在遵義的生活,他一定在想:“他們多像當年的我啊!”鎮雄石匠想來艱難,但是,就是他們,把很多歡樂留在了嗄呦寨,而且,他們死也不會知道——我想,那個姓陳的老石匠一定是死了的吧,他比們父親大一二十歲,而們父親都死多年了——他們那些白話——讓房東家五兒,那個最愛聽他們擺白話的趙老五,現在成了作家。

走到公社門口,郭一刀自然天天晚上都要留我跟他睡的,你踢我一腳,我揪你一爪,在被窩中打仗當然好玩,但我不了,我隻是將他送進過道,不等他開門進屋,我便從過道的另一頭走出去了。也是奇怪,公社那個過道,像有什麼功能似的,我一從裏麵走過,囤籮鬼給我的所有懼怕,全都忘得一幹二淨,整個心裏裝滿的,就隻有對鎮雄石匠的白話的期盼。

鎮雄石匠多是些老江湖,除了那個稍顯稚嫩的愛看書的胖少年。他們經年在外闖蕩,走過的橋比們走過的路還多,吃過的鹽比們吃過的飯還多,一路上撿來的白話比們讀過的書還多。小石匠看是愛看故事書,但他不會擺白話,跟我一樣,好奇而安靜地聽大石匠、老石匠們擺白話,在他們丟包袱留懸念的時候異口同聲問他們:“後來呢?”

這些石匠中有兩叔侄,他們姓董;還有兩弟兄,他們姓侯。這四個石匠,都是故事大王,一人擺一個,嗄呦寨的夜就深得隻剩幾聲鬼東哥從爺爺家老棕樹上傳來的叫聲了,老石匠——一個姓陳的幹憔老頭,他們的包工頭——說睡了睡了睡得了,明天早早的還要做活路,白話留個把明晚上擺吧,這才睡。有個石匠綽號“幹魚”,常常留我跟他睡,我自然喜歡,因為他有一個小小的收音機,早上六點半定死了都聽中央新聞,雖然嗚哇嗚哇的雜音很大,但總之聽得清,我對裏邊人說的那些普通話有種感覺:高貴。我能用半洋不土的普通話說“小喇叭開始廣播”,賺得寨中小子們的敬重或忌妒——無可奈何的幹瞪眼,這要感謝鎮雄的石匠幹魚先生。

嗄呦寨也有一個故事大王:高大爺。高大爺一來熬夜,那就更熱鬧了,老陳喊也喊不睡,兩董兩侯硬要跟高大爺拚個高低,也就是看誰的白話更多,讓我想起一首嗄呦山歌,鬥山歌時唱的:“你的山歌沒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有七千八百九囤籮,哪天背在你家門口過,嚇得你家爺爺奶奶鑽床腳。”高大爺和石匠們鬥白話,受益的是我,所謂“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但吃虧的是父親,因為高大爺愛悠悠然然地“敲詐”父親:“大哥,白話在聽,酒不勾二兩?是不是想聽有個白話哩,我擺了啊!”父親急道:“擺不得擺不得,我這就打酒來!”一打就不是二兩,勾半斤在碗裏,給高大爺和石匠們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轉轉酒”,當然,他自己也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