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3)

第二十二章

隔壁大姑爺是挨火燒死的。晚上睡得太熟,被角蹬到火上都不曉得,被角燃了起來,床燃了起來,房子燃了起來……老人也燃了起來,找到他時猶如燒糊的樓枕。給他辦了三天喪事。

嗄呦寨辦喪的天數,從來是單數。有辦三天的,有七天的,據說,對門遊三爺家還沒沒落的時候,他家哪個先人的喪事,起落一共辦了七七四十九天。故有一說:“有福之人六月生,無福之人六月死。”六月生,趕上瓜果成熟,母乳豐足。六月死,放不得,小辦三天已有臭味,急匆匆抬去埋了。再則熱天農活多,“栽秧割穀,娘老子死了都不得閑哭”,喪事一定辦得潦草。

給大姑爺辦喪的法師是毛窩寨的魯先生。這個魯先生,白胡子一大坨,鶴發童顏,腰板挺直,常年一襲天藍長袍,看去是有點仙風道骨。他是們小二叔的保爺也即幹爹,們叫他幹爺(爺)。大姑爺獨獨一個兒子,戰死在朝鮮戰場,兩個姑娘一個遠嫁黃牛嶺反背叫小坡的地方付家,一個就嫁們嗄呦五寨的申家寨申家,兩個姑娘家境都不差一般人家。但按風俗,喪事不能由姑娘主辦,印象裏大姑爺的喪事好像是們父親承頭操辦的。當時方圓十裏比較有名的法師,白泥壩的蒙家名聲大於毛窩寨的魯家。但蒙家架子大,收費高,出班動輒五六人馬,要喝好茶,宵夜要吃雞蛋掛麵,並且好像招山雞比魯家多要一隻。魯家和們家既是親戚,大姑爺的喪事就請魯先生辦了。

魯先生辦喪,在此之前我沒見過。我所知道的是,魯先生一貫能夠掃鬼叫魂,們嗄呦寨哪家有人落魂,哪家有人中邪,一律請的是他。說起來,掃鬼叫魂比起超度亡靈來,就像醫術,前者是小兒科,後者是剖腹刮骨之類,但蒙家大長串念經念得了幾天幾夜,不知不屑,還是不能,就是不掃鬼也不叫魂。他白泥壩有個郭三爺,傳說半夜三更無緣無故爬起來,月明似晝,提起一條板凳在院子裏耍得大汗長淌,說是和鬼打架,次日指證,院場上果有三滴黑血,請蒙家掃鬼,蒙家不掃,最後得毛窩寨這個魯先生掃鬼出門。魯氏掃鬼掃到蒙氏地盤上,江湖術語叫踢場子了,魯蒙兩個門派從此是否結毒,江湖邊人不得而知。但不結最好,否則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好比彙仁腎寶你好我也好,巨大的廣告費用還不是消費者撿著。

如果掃鬼的隻會掃鬼,這種術士人稱端工。“端工遭鬼打,是法都設盡。”據說某端工,鬼捉不了,捉弄人倒有一套。他在主人家堂屋捉鬼,讓主人家東南西北中,各放一塊大臘肉,作為鬼的替身演員。讓徒弟拎一麻袋,自己披頭散發,仗劍一指道:“東邊臘肉進口袋!”主人家曉得臘肉是鬼,趕忙把東邊臘肉塞進他徒弟的葛麻口袋。端工又喝,南邊臘肉進口袋,西邊臘肉進口袋,北邊臘肉進口袋。眼看幾塊臘肉先後被他“捉”進麻袋,主人家瞅一眼中間那塊臘肉瞅一眼他,意思是,先生你行行好吧,這最後一塊臘肉留給們家過一個年。端工看懂主人家意思了,唉,他寶劍一垂,說:“好吧,中間臘肉不進口袋,留給主人家做個禍害……”主人家一聽,雞聲都叫出來了:“先生先生!還是進口袋吧……”

這個魯先生,其實也很滑稽。記得有一年,們家裏不太安寧,不是母雞在雞圈挨人捉走,就是釘耙掛在圈上會自行不見。母親命我跟小二叔去毛窩寨請幹爺過嗄呦寨來,一掃鬼、二叫魂,讓們拎了兩瓶酒去,叫作一打鼓、二拜年。毛窩寨離嗄呦寨頭十裏,山道從一個巨大的石灰岩穿洞裏通過我記憶猶新。魯先生穿著他秋年四季不離身的藍道袍,正在坡上犁土,坡邊的映山紅已鼓起了花苞。我悄問二叔,幹爺也會犁土?二叔道,他還會削扁擔打草鞋,關鍵他會吃飯,不會犁土他吃什麼。我這才知道端工之流並沒得固定的工資領。

幹爺詛神發咒的過程很長,母親讓我負責陪侍其後拈香作揖。我並不像有的娃兒那樣喜歡這樣的過程,一是母命難違,二呢,想想儀式結束有點燈驅鬼的、母親用蕎麵捏的燈盞窩和由們哈過氣並寫著們自己名字的叫魂蛋吃,且料陪不陪都要等到儀式結束、幹爺念完那一句“趙老五三魂七魄回家來嘍”才可以吃,陪就陪吧。

堂屋四門緊閉,我為侍童,幹爺一個人唱唱跳跳。掃鬼又叫跳神、跳迷拉,故而端工也叫迷拉。迷拉迷拉,其所作所為讓人迷糊啦,跳著唱著連他自己也迷糊過去,據說那是有神附體了,他即是神、神即是他。其實假裝神仙。有時因為裝得太過滑稽,連他自己都挨不住地笑了起來。趙樹理筆下的三仙姑,也就們嗄呦寨說的端工、迷拉。幹爺念啥,我沒認真去聽。有的娃兒好學,怕的是不得聽,隻消陪上一遍,就把迷拉的鬼念神念撿個八九不離十,而且口吻神情模仿得十不離八九,模仿起來簡直惟妙惟肖、活靈活現,倘若給他縫件小道袍、削把木寶劍,三年不剪頭發就可學諸葛亮寫出師表了。我不懷此夢,沒有接班的理想,管他念啥,但隻見他作揖,我便勾腰,但聽他說化錢,我便燒紙。嗄呦寨有一俗語,“前麵倡作揖,後麵倡勾腰”,意思是你在前麵做、我在後麵學,八成就從跳迷拉總結出來的了。再則,幹爺年紀胡子一大把,攣口攣舌吐字不清,我想聽也聽不清楚。端工無不吐字不清,一說,他們怕真言被人偷走,一說,經文咒語記不全,故作言語模糊。這一招我倒會,老師讓我背書,我記不住的個別地方,就咕嚕咕嚕“滾”過去,叫“滾炒豆”。

我惱的是,有那麼一回,幹爺念的我無意中竟然不幸地聽清楚了。春寒料峭,堂屋的窗上沒有糊紙,幹爺一件道袍、一雙水鞋,冷得像打擺子,言語更其哆嗦,念著念著也便擤了把鼻涕,說,哎喲,茲兩個鬼咋不聽話,進去出來,進去出來……似乎捉鬼的話,卻哪裏是,幹爺說的是他兩條鼻涕,吸進去又溜出來、吸進去又溜出來。接著,幹爺四個屋角分別化了些紙錢,邊燒邊道:旮旮裏的鬼、角角裏的鬼,你不見我我見你,你不得我你沒得錢用、我不得你我沒得飯吃喲……不由我不亂想:可見,迷拉和鬼竟是串同搭夥,鬼一鬧,迷拉便有飯吃,迷拉明是捉鬼,實暗中燒錢給它。迷拉把鬼“掃”到三岔路口,總對鬼說,“別方顯化,愛去哪家去哪家”,看來他們故意不把鬼殺死,而是把它們從茲家掃到阿家。殺鬼,自絕財路也:世上無鬼,迷拉端工也便失業。豈不:茲家掃鬼,阿家遭殃。

聯係起來可笑至極。聽說某市叫花子非常多,影響市容不說,上級領導還責問市裏領導,你們工作做到哪裏去了。於是一夜之間,所有叫花子突然人間蒸發。鄰市卻莫名其妙冒出一大堆叫花子來。目擊者說,半夜來了一輛汽車,丟下這一堆叫花子嗚嗚嗚嗚開跑了。噫:典型的端工掃鬼、別方顯化。“鬼”來了,咋辦哩?鄰市不慌不忙,給茲“鬼”些照了幾張相,旋即一紙報告打上去,報紙一角登出去。很快,民政款來了、扶貧款來了,平時要不來的這門款那門款都來了,總和不下千把萬、個把億,並將該市定為極貧市,長期資金和政策雙雙傾斜。市領導親自帶著百把塊錢去施舍那些“鬼”們,“鬼”們平時得的不過三角五角一塊八毛,哪見這麼多錢過,唬得隻曉得磕頭。市領導感動萬分,流眼抹淚道,起來,起來吧,唉,唉,你不得我你沒得錢用、我不得你我沒得飯吃嗬……

門上貼張尖頭尖尾的白草紙,當街放三響地炮,仿佛電影裏打了三發信號彈,大姑爺死了的消息就算發布出去。著小二叔去請他保爺魯先生。並不是人一死就念經,起經的日子必須對孝家有利,為等一個好日子,有的死者是停喪好幾天後才起經的。魯先生問小二叔,們大姑爺屬相和生時死辰。曉得要問,這邊是寫好給小二叔的。魯先生掐指一算、翻書一看,當天日子可以起經,遂收拾法具即時啟程。

魯先生到來之前,死者入殮一事是主人家的。

入殮請的是申家寨申幺爺。嗄呦寨懂得入殮的人不多,申幺爺是其中一個。幺爺給大姑爺剃頭刮麵剪指甲(雖然人已經燒得糊翹翹的,形式還是要的,也還殘餘得有指甲的吧),一根頭發、一片指甲都不丟,包在一張白草紙裏麵,聽他對們爸說:“仔細撿好。”這些東西,是不是和錢一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然後用白布裹住大姑爺,停在一塊門板上,臉上蒙張白紙、腹上壓口鏵口,腳邊點一盞七星燈。們嗄呦寨有句咒人的話,“你這裹屍的”,可不知這是咒人被人裹屍呢,還是譏人幫人裹屍?但我看申幺爺,平時本就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入殮這一刻,們家,付大姑爹家,申幺姑爹家,對他更加畢恭畢敬。他敢橫來豎去地擺布一個死人,單這一點就很讓我欽佩。

入殮好像也依時辰,時候一到,申幺爺便給大姑爺淨身,將大姑爺從頭到腳用濕帕子抹了一道。幺爺他是個健談的人,一邊給大姑爺淨身,一邊還擺白話。他說,有的人特不講幹淨,一生隻洗兩回,還都不是自己洗的,一回是生的時候接生婆幫他洗,一回是死的時候入殮的幫他洗。大家聽了都抿嘴輕笑,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我覺得毫無表情的大姑爺,看去並不怎麼怕人了。

淨完身後,給死者穿衣服。“人上七十古來稀”,所以大姑爺的兩個姑娘,也即們喊的大爸和幺爸,早些年就給大姑爺縫好壽衣,沒想到大姑爺老也老不死,直到今天她們的壽衣才派上用場。大姑爺平時生活自理,九十多歲還自己挑水,如果不是火災,活過百歲怕也容易,所以我說,九十多歲才死的人,壽衣那個“壽”字對他來說名副其實,像們四十歲病死的奶奶,就不堪這字。

兩個姑爸給大姑爺縫的壽衣,一共七件唐裝,對襟長衫,豆芽紐扣,絲綿料子,上麵無數銅錢圖案。死人穿衣也穿單數件。我發現,但凡用在死人份上的東西,計量無不是單。是不是,逢單死、逢雙活?春天來了,夾襖改成單衣,們,又為啥不忌諱說“單衣”呢?直到現在,農村個別地方有人穿的還是唐裝或明裝,城裏則盛行唐裝,可見們中國人是記老祖宗的。我稍感驚訝的是,姑爸們給大姑爺縫的壽衣,有幾件竟是紅的。可沒見過男人穿紅衣服。是不是,們這些男人,其實也想穿紅衣服,活著不好意思穿,死了滿足們一個願望?但申幺爺說的是,陰間鬼多得很,穿紅衣服過去可以避邪。天啦,人人都穿紅衣服過去,就連陰間那個世界,不也搞得什麼什麼“一片紅”?再說,去了陰間的人,哪個不是鬼了,個個都要避邪,你躲我、我躲你,豈不像現在們這陽間,住在一棟樓裏,挨門塒戶也不待見?想是陰間冷得很吧,姑爸們七件衣裳,申幺爺全給大姑爺穿上,一扣棉線做腰帶,再係上一個絲綿錢袋。最後,頭上戴一頂秀才帽,腳上套一雙毛底鞋,穿戴完畢。

棺材抹得漆光可鑒,搭在兩張板凳上。幺爺讓們爸幫他,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將大姑爺從門板上抬起來放進棺材。大姑爺是燒死的,臉上原本痛苦,但申幺爺三抹抹兩摟摟,簡直就是個技術高超的整容大師,讓們大姑爺變得那麼安詳,靜靜躺在棺材裏,就像睡著了一樣。幺爺環顧左右,問:“有沒有上蓋麵的?”母親答有,拿三張新毛巾請幺爺給大姑爺蓋麵。有人記起,說申親奶說了,她也要給們大姑爺蓋麵,幺爺道,那快拿人催她。正要去催,親奶顛著小腳來了,給大姑爺蓋了張紅蓋麵。

要蓋棺了,申幺爺叫們爸、們姑爸,仔細檢查有沒有針和抵針之類鐵件落在棺裏。我見北方用鐵釘釘棺,但南方,至少們大方縣,入殮和下葬最忌諱帶入鐵物。據說,沙子坡是誰左眼害疾,怎麼醫也醫不好,懷疑問題出在他某個老人的墳裏,乃遷墳。還怕不真,揭開棺材一查,他老人的左眼圈裏有一粒細鐵砂,大概臨死時進去的,入殮沒檢查那兒。又據說,母豬岩誰家埋墳,埋好後檢查工具,發現少了一根鏨子,乃刨墳,直到將那根鏨子翻出來後,將墳再埋一遍。蓋棺前檢查一遍是必須的,們爸,付大姑爹,看的看,摸的摸,申幺姑爹甚至預備了一塊吸鐵石,在棺板結合部過過細細地滾了一遍。

查了兩遍確定沒有,申幺爺揚起一把板斧,說:“在場人一視滿請,聽好了各人出魂。”意思怕我們的魂等下兒被關在木頭裏,先喊出來再蓋棺呢。幺爺將斧頭在棺上一拍,說:“趙興堯的生魂出——”滿屋人一聲吆喝:“出!”喊出們爸的,接著喊付大姑爹的,喊出付大姑爹的,喊申幺姑爹的,但凡在場的,一一喊到,喊到“小老五的生魂出”,我趕緊看那棺口,想看看我的魂是什麼樣子,但我什麼也沒看見。最後,申幺爺當然沒忘記把他自己的生魂喊出來,一喊出來,便蓋棺了。

榫頭一鬥,棺蓋合攏。

入殮告終。申幺爺拍一把棺蓋,說:

“茲老者是個好人。”

這就是所謂的“蓋棺論定”了。

兩個姑爸一看她們爸爸被關了起來,又一聽申幺爺這句斷語,往棺上一撲,兩個都放聲大哭:

“啊我的爹啊……”

們母親用圍裙將臉一蒙,跪到棺腳陪哭。

辦喪期間,但凡與死者沾親帶故的晚輩婦女或年齡小於死者的平輩婦女,為死者而哭,這就是嗄呦寨的“哭喪”。

幺爸第一多愁善感,大爸感情稍欠,但我相信她們哭得是真實的,因為躺在棺材裏的人畢竟是她們爸,當一個人,一想到自己以後哪怕多想喊一聲“爸”,“哎”地答應自己的那一個人卻再也沒有了時,如何不悲從中來?母親雖然陪哭,但我相信她哭得也是真實的,因為大姑爺跟們家隔壁鄰舍,睦處之久,那一層壁頭早已名存實亡,兩家人就像一家人一樣;平時父母出工,大姑爺一時看們家門鎖好沒有,一時看們幾弟兄有沒有著落,比們爺爺還管事。

申親奶連拉帶勸、連吼帶罵這才一個一個將她們從棺材上揭起來,三人眼睛紅得好像雞血苦李。親奶不禁抹了抹眼。親奶本是哭喪好手,但而今她年事已高,跪不下去,哭喪這種事,隻有看的份兒了。親奶佝僂著本就佝僂的身子,拈起三炷香朝大姑爺棺頭一揖,道:親家慢走了吧。

就聽誰叫一聲:“會哭的來了!”

一看,們二爸急匆匆的身影出現在小街南頭。奔喪來了。

們奶奶死後,爺爺續弦韋氏。韋氏奶奶帶了三個女兒過來,這個二爸就是她的二姑娘,嫁申家寨,和大姑爺的幺姑娘是隔房妯娌。跟在改嫁的母親身邊過後爹家來的兒女,嗄呦寨叫“隨娘兒”,們爸和韋氏奶奶三個隨娘兒的關係,叫“結麵姊妹”。在嗄呦寨,有一些怪怪的稱謂,比如,姑姑喊成“爸”,爸爸喊成“爺(yē)”,舅舅喊成“媽”,姨姨喊成“舅”,兄妹、姐弟叫“姊妹”,姐妹夫和舅子也是“姊妹”。們爸對三個結麵妹子不見外,們三個爸對們爸也極端尊敬,平時一聲“哥”喊得脆生生的。

二爸性格第一開朗,她一串一串的笑聲,隔山就聽得見。今天也不例外,人還沒到街尾,不知與誰搭話,哈哈哈哈先就聽她一長串笑了過來。及待們看見她了,她也看見了們,二爸臉色嘩變,悲悲傷傷、跌跌撞撞地奔了來,隔老遠,就見她掏出手帕一塊,往臉上一蒙,哀聲頓起:“啊我的姑爹啊……”申親奶生怕她看不見路,急叫們媽和兩個姑爸上前架住,引到木頭跟前,二爸就勢跪倒,正式哭開了場。

二爸那一聲“啊我的姑爹啊”聲音洪亮,一街人都聽見。婦女們針也不做了,飯也不做了,丟掉活路來聽二爸哭喪。大姑爺的木頭一時圍得水泄不通。

婦女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加以點評,說二爸哪一聲拖得好,哪一句訴得妙。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我屬後者。但我覺得二爸哭的比唱的好聽,那時我特不喜歡看戲,所以我認為,演阿慶嫂的那個閨姐姐,唱的根本沒得們二爸哭的好聽。聽著聽著,我聽出噱頭來了。原來他們大人的哭不比們小娃的哭,們小娃兒們,哭就是哭,隻有曲沒有詞,而大人們呢,不僅有曲,還有詞。平時們一哭,大人心煩,叱說:“吹嗩呐板命啊!”現在聽二爸哭,我要說:“蒙瞎貓唱歌哦!”蒙瞎貓就是蒙上眼睛捉迷藏。

二爸哭喪的歌詞,大體訴說了她所能了解的們大姑爺這一生,頌揚大姑爺在嗄呦寨的為人處世。如果整理出來,應該是一首很長的敘事詩,二爸將其所訴切割成無數的五字句:“我的姑爹啊,咋就走了啊,心有多狠啊,菩薩爺哪……”“菩薩爺哪”隻四個字,就在“薩”的後麵稍作停頓,相當於加一個休止符,以便節律整齊,同時,給人以哽咽的感覺。其實是駢文。理解為一篇口占的祭文似更貼切。嗄呦寨的哭腔,無論“哭喪”還是“哭嫁”,是為同一種曲,都隻有兩句譜子:“哪朵奶奶哪”“奶朵奶朵朵”,一句、兩句,三句、四句……翻來覆去就這兩句樂曲。敘事到一定的時候,要強調“我的爹”“我的媽”“我的姑爹”……哭誰就是“我的”誰。好比領導在大會上講話,適當時候必須來一句“同誌們”一樣。

二爸一哭就收不了腔,聲音越來越淒切。我以為她一塊手巾怕要濕透,眼淚會從指縫裏滴答滴答地漏出——但顯然一直都是幹著。哭了半把小時,申親奶怕她傷了身體,說:“小芹,差不多算了……”二爸裝沒聽見。親奶喝令旁邊婦女拉她起來。兩個婦女去拉,二爸一邊哭,一邊用手倒拐推推摚摚,手巾忽閃忽閃的看不見眼邊有半點濕地。二爸捂著臉小聲央求:“讓人再哭一下兒好不好?——我的姑爹啊……”

親奶說:“小芹不要哭了。這麼多人都圍著你看,靈堂哪時才布置得完?怕魯先生都要來了。”

二爸這才由那兩個婦女拉了起來。她將手巾一揣,不滿地跌著腳,悄聲笑著埋怨:“不讓人哭完,真是!”

親奶笑罵:“你這哭嘻包!正經點!”

二爸嘟噥:“沒哭夠心噻……”

親奶:“辦回喪不是一天兩天,還怕你哭不夠心的麼!”

那些姑娘婦女,無不哧哧偷笑。

誰家有個大務小事,團鄰四寨都來幫忙。喪炮一響,仿佛電影裏打了三發紅色信號彈,不一時嗄呦五寨都來了人。們爸請街坎腳德高望重的幺外公當總管,幺外公也就相當於治喪委員會主任了,他拿主人家紙煙每人丟一包三分錢的“合作”牌,就因人製宜把活兒分派到各人頭上,推的推磨、做的做吃,挖的挖煤、燒的燒火,不外乎男人持重、婦女拈輕,總之辦喪期間,“主人家三天不用管事”。

大姑爺木屋雖然燒壞,但不可能借別人家屋子停柩辦喪啊,幺外公吆喝一聲,大夥兒將大姑爺屋子該拆拆、該補補,很快布置出一個靈堂。靈堂當街處,用竹竿綁一拱門,每一根竹竿紮滿鬆枝和豆芽草,枝枝芽芽間,點綴無數朵小白紙花。擦黑時候,魯先生到,白須青袍,仙風道骨,褡褳裏掏出文房四寶,右邊寫一聯,左邊寫一聯,叫作“半生離緒回鄉梓,一夜東風做火神”,門頂大書四字,黑白分明,是為“嚴氏喪廬”。

馬路邊幡竿三立,紅幡一匹、黑幡一匹、白幡一匹,有風獵獵,無風低垂,讓人自覺不自覺想到聯合國去。

“當”的一聲鑼響,魯先生正式起經。

先生念經的時候,須有死者的一名男性直係晚輩跪在靈前,叫作“跪經”。大姑爺沒有兒子、孫子,請示魯先生後,跪經的任務由申幺姑爹的長子小米和我分攤,一人跪一堂法事。小米跟我“一命”,也即同齡,但他小我月份,喊我“小五哥”。因為他小,我也小,魯先生憐我兩個小娃,特許膝下墊一糠枕,饒是如此,一堂法事下來,也還是跪得膝頭生痛。小米嚐到苦頭,再輪到他那一堂法事,撒個謊說,小五哥,你幫我跪一小下兒,我屙脬屎去。我從小就憨,小米三番五次誆我,我一點兒也不醒悟,讓我替他也就替他。跪得兩膝發麻,小米還不回來,心裏也蹦出些有穢神聖的事物:他屙棉花屎麼?是不是落茅廁了?隻不知“小米屙屎,其實是計”。

魯先生一聲鑼響,我負責跪經的那一輪法事也就開始。他徒弟總要先遞我三炷燃香。我總結了,一場法事差不多也就一炷香時間。幹爺在香案邊一坐,二郎腿一架,揭開經書,咪咪嘛嘛地念了起來,手裏“磕磕磕磕”磕著木魚,那個徒弟,立在他後側,瞟著經書,也是咪咪嘛嘛地念,拿兩麵鈸,不時“哐”地一大聲,在夜裏跪經,往往嚇得我瞌睡落在枕頭上。念來念去念得口幹,先生捧起們爸為他預備在香案上的大茶缸,“咕嘟咕嘟”猛喝一氣,灑得胡子上滿是茶水,伸手一捋,再翻經書時,書上好大一塊濕痕。不由想起他那很不聽話的兩條“鼻涕龍”來。我看他那經書,乃是一本手抄本,磨邊泛黃的草紙上一手好字。後來大哥讓我學寫毛筆字,說,看見了吧,就算當個辦喪先生混飯吃,首先也是要一手好字。

我道大哥幹啥從此要學畫畫,原來他想當辦喪先生不是。魯先生帶來好些畫,都是他們自己畫的,挨一排二地掛在靈堂三壁。跪得久了,我也會偷奸耍滑,將屁股往腳後跟上一擱,仔細研究起他那些畫來。總共兩組,一組為“群佛圖”,一組為“十八層地獄”。“群佛”那一組,其他佛個個畫得不是嬉皮笑臉就是吹胡子瞪眼,隻有觀音菩薩,畫得那是溫柔賢良,頗得大唐畫風,勾勒得豐滿而又性感。“地獄”那一組,不看算了,看了就睡不著覺,那些鬼個個血舌獠牙,窮凶極惡。凡“生而有過”者,死後就下地獄,輕則變牛變馬變豬變狗,重則上刀山下油鍋,我見一對狗男女,一絲不掛被小鬼們鋸成兩丫,真是又怕看、又想看,但嚇得從此再不敢跟養路隊那個城裏來的小姑娘辦家家了。

每天魯先生宵夜過後,大哥總陪在先生床邊吹半夜嗑子。們一間屋子兩間鋪,原本大哥二哥睡一間,我和三哥睡一間,自從給大姑爺辦喪,騰出一間給魯先生兩師徒睡,們四弟兄擠在一間。

白天念《華嚴經》,魯先生晚上就給大哥講“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如果念過《法華經》了,就講“人人都可成佛”。

“人人都可成佛的麼?”大哥往前傾了傾問道。

但是,魯先生說,也不是人人都可成佛,我可以給你擺一個白話。

一聽要講故事,我瞌睡全無,支起耳朵偷聽。

說的是,有一個人,從小修行,眼看就快成佛。有一天,他來到一條名叫恒河的河邊,看見一個人在菩提樹下哭哭啼啼。這人問:“你哭什麼?”那人答:“我的媽媽生病,醫生說要用人的眼珠做藥。”這人聽了,就挖出一隻眼珠送給那人。那人說:“我要的是左眼珠子……”這人二話不說,再挖了自己左眼珠子給他。那人說:“你眼珠這麼臭,怎麼可以做藥?”將這人兩隻眼珠扔在地上踩得粉碎。這人不但不生氣,反而非常難過,說:“怪我怪我,我的眼珠怎麼這麼臭呀……”話未說完,兩個眼珠完好無損回到他的眼眶,而那人則笑嗬嗬地升天去了。這人才知道是如來佛祖派菩薩下界來考驗他。從此,這人也成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