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老陳便拖聲搖氣唱了起來:

正月裏來是新年,哥兒約我去賭錢。

一晚贏得三五吊,請個腳子來挑錢。

二月裏來菜花黃,爹媽罵我不在行。

七十二行你不學,偏偏要學賭錢郎。

三月裏來是清明,手提白紙去上墳。

有兒墳頭飄白紙,無兒墳頭草生青。

四月裏來栽早秧,牽著牛兒下田中。

牛兒拴在田坎上,田坎腳下賭一場。

五月裏來是端陽,妻子勸我離賭場。

你在外麵打爛仗,奴在家中守空房。

六月裏來熱茫茫,賭錢人兒睡牙床。

半夜聽到色子響,翻身起來賭一場。

七月裏來秋風涼,哥也忙來妹也忙。

哥哥忙著上賭場,妹妹忙著洗衣裳。

八月裏來桂花香,賭錢人兒賣田莊。

田地房屋都賣盡,剩點墳山給高堂。

九月裏來九月九,賭錢之人像條狗。

茲家門前站一站,阿家門前守一守。

十月裏來雪飛山,賭錢之人穿得單。

周身冷得糠糠顫,口中喊起幺二三。

冬月裏來冬月冬,賭錢人兒去幫工。

雙手冷得稀巴爛,雙腳凍得紅東東。

臘月裏來又一年,雙腳跪在堂屋前。

神龕腳下許了願,哪個舅子還賭錢。

哐、哐,哧——一陣鈸鳴,魯先生唱道:

“別人散花嚜我收花,收得嚜九萬九千把……”

哐!哐!哐哧哐哧——當!

“完成。”幹爺宣布。

最後那一聲,鑼音猶自不絕。

辦喪最後一夜,叫“正夜”。報喪是們大哥去報的,因他是教書先生,比較說得周全。們家在猴子山公社、青山公社、高峰公社、梨樹公社這一周都有親戚,大哥亙亙地轉了兩天。報喪有講究,頭頂孝帕,胸係麻絲,足蹬草鞋,手扶孝棒,到親戚家門口,喊一聲某姑某舅,便跪倒。據說,狗見人這一身也知報喪,平時它惡哉哉的,見了紙花花孝棒卻連咬都不會咬一聲了。親戚開門一看陣勢,知道親戚圈中少了一個人,陡地一悲。

“起來。進屋說唄。”

親戚問:“在哪一天辦呢?”

“哪一天”,指的就是“正夜”。

“好,到時候下一堂祭。”親戚說。

所謂“時候”,也就是“正夜”。

一堂祭必有一幫樂師,或吹嗩呐,或拉二胡,要一直坐到天亮。夜裏氣溫低,正夜前晝擦黑之時,總管幺外公也就安排弟兄夥燒了幾堆火,叫“火塘”,有幾堂祭就燒幾個火塘,一堂祭一個火塘。嗄呦寨北麵大洞坡有的是煤,弟兄夥們挖了幾千斤,們爸趕著馬車一車一車拉來,所以火塘是塊煤砌的。一座座火塘排街而坐,天還沒完全黑盡,早見它們跳躍著藍熒熒的火苗。

咚!

咚!

咚!

打北頭蠶豆坡腳傳來三聲地炮。

喪堂前一陣嘈雜。有人大喊:“第一堂祭來了!”

總管幺外公道:

“放炮!接祭!”

咚!

咚!

咚!

主人家回應三聲地炮。

弟兄夥中幺外公專門安排了一名炮手,是當過兵的穆大叔,今晚他的任務,專一幫主人家放炮。兩三天時間,穆大叔用火藥雷管做了五六十個小土炮,這種炮聲音很響,“咚”地像平地打了一炸雷,專門用於辦喪報信,叫“地炮”。

地炮是一種語言。前三聲,下祭的說:“我來了!”後三聲,主人家說:“知道了!”

這邊一回應,那邊吹吹打打就過來了。

看熱鬧的一下湧到街口馬路邊。

這第一堂祭,必須是死者最重要的親戚來下,次要的親戚來得再早,也要等這一家祭了才可以祭。不用說,來的正是大姑爺的大女婿,們付大姑爹。付大姑爹住在黃牛嶺,黃牛嶺離嗄呦寨二三十裏,他們晌午就出的發。

黃牛嶺是貴州有名的牧場,在那裏,數不清的綿羊像白雲一樣,所以,付大姑爹下的是羊祭。打前頭兩人抬著一個角兒彎彎的羊頭,接後,一盤祭饌,一副祭對,一幅祭幛,一對排燈,一對花燈,一對花圈,最後是一對嗩呐,吹得閃閃悠悠,兩個嗩呐匠腮幫鼓得像包著兩個核桃,一鼓一鐃兩件配器,竟是兩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孩兒在玩,一敲一打均合節拍。

“嫩筍出林高過母啊!”

申親奶順手薅了薅其中一個孩子毛栗般腦殼,說。她看了看手,仿佛這手也沾了光似的。接著,她跟在大家身後,擠到大姑爺靈前看下祭來了。

大爸和付大姑爹雙雙跪在大姑爺靈前。們爸親自代表孝家陪跪。

魯先生主持祭儀。

魯先生用一種近似於唱的聲調宣道:

“初——啊上香。”

付大姑爹將三炷香舉過額頭拜了一拜。

魯先生:

“亞——啊上香。”

付大姑爹又拜了拜。

“三——啊上香。”

付大姑爹再拜一拜。

魯先生將付大姑爹的香接來插在香鬥裏。

初上箔、亞上箔、三上箔——上紙完畢。

獻羊。祭畢供在靈前。

獻饌。祭畢,魯先生在靈前灑了些酒,往地上趕了幾筷飯、撥了一片肉,幾條狗早守在一邊,劉校長家禿尾巴黃狗眼疾嘴快,搶先叼走了肉。

付大姑爹一樣一樣呈上祭品,每一樣都是拜了三拜遞交魯先生,魯先生交與旁邊記賬,記賬是們大哥,大哥給他一樣一樣登記在簿:“香一包;紙一刀;火炮一柄;羊一隻;祭饌一盤;……”最後是祭文一篇,付大姑爹一字不識,請人寫的,現由魯先生代讀,不外乎“嗚呼哀哉伏維尚饗”,末了於靈前焚化。

魯先生宣:“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禮畢平身——”

第二堂祭,是申幺姑爹的豬祭。一堂祭耗時不下半個小時,天黑後,下祭的接踵而至,一家接一家地排過了小街南頭。觀祭的越來越多,喪堂裏三層外三層的全是人,時不時的又有人哭喪,真是比放電影還要熱鬧。梨樹公社們奶奶後家來自田壩,下的是“粑粑祭”,祭畢當場將大米粑粑一個二個地扔到街上隨大家搶,這就是最吸引人的“搶祭粑粑”。

一家祭完,總管引他們到馬路邊吃“喪飯”。但凡辦喜事,都要擺桌子辦招待。在嗄呦寨,接親嫁女是喜事,叫“紅喜”,辦喪埋人也是喜事,叫“白喜”。我理解們嗄呦寨死人之“喜”,並不是所謂巴不得自家婆娘死了自己再找一個那種“臉上掛滿了淚,心頭樂開了花”的“喜”,而是:人一死,他(她)活著的煩惱也便結束,這是值得慶幸的事,與其悲之,還不如恭喜死了的人。

廚上的人叫苦不迭,不斷報告總管:

“碗又沒了!”

“碗又沒了!”

幺外公說:

“有啥辦法!叫趙興堯再去分銷店買兩副來唄。”

幸好分銷店的羅伯伯也來看熱鬧,不然早就睡了,難道三番五次叫人家起來賣碗?羅伯伯走了幾趟,除開他自己頗為無奈,也很為們家著急,對們爸說:“興堯,似這種偷法,你豈不惱火!”們爸卻笑嘻嘻地:“不惱火!夥計,們不惱火!”

原來,因大姑爺死於高壽,人人都想趕他壽元,也就是希望自己能活到他這個年齡再死,所以啊,吃完喪飯,他們就偷偷把碗掖在胳肢窩、掖在褲帶上帶回家用。貪心一點的,還不止拿一個兩個。叫作“偷壽碗”。要木頭裏躺著那人隻有三四十歲,別說偷了,這個碗送人也送不出去。所謂竊書都不能算偷麼,“竊壽”更讓主人家沒得辦法,隻能隨他偷去,更攤上們爸這種性格,無非多買幾副土碗。

“祭”到齊了後,百來米長的小街燈火閃爍。每一座火塘邊都有幾盞花燈和排燈,就像月亮圍繞著星星。夜是黑得深不見底,但們的小街卻像銀河一樣——但隔得沒那麼遠啊,說成是一條靜止的小河,正月十五的晚上浮著盞盞蓮燈那樣還差不多。像申親奶、們二爸,她們這些婦女,沿著小街慢慢地走,慢慢地看那些花燈排燈,覺得哪一盞燈做得還好,就駐足點評一番。從祭燈的造型來看,一是大唐遺風,二是粉飾富貴。們來回憶一下某個電視劇吧。唐太宗晚上上街,前後左右有人舉著一種菱形的紙燈給他照路,這種燈就是們嗄呦寨所謂的排燈。當他前往貴妃寢宮,是不是有宮女挑著宮燈給他帶路?這就是們嗄呦寨所謂的花燈。——們老百姓可真逗啊,敢和皇帝比排場。據說,某嶽死後,某婿竟然用紙糊了九個美女,號稱三宮六院,來下祭,結果被他老丈母一把火燒得幹淨,差點連自己的老婆也保不住——險些被老丈母開除婿籍了嘛。

每一座火塘都圍滿了人,有的坐,有的站,全是為了一曲接著一曲原生態的民間音樂。這邊吹的嗩呐,那頭拉的二胡,盡顯得嘈嘈雜雜,仿佛是那秋夜萬籟不寂的菖蒲灣,們捉石蚌那條山溪。像遊三爺、申幺爺、李大爺、金大伯,他們一幹村叟,相對來說呢,對燈就不怎麼感興趣了,他們挨一挨二巡視火塘,主要欣賞音樂,哪一班樂師吹拉得好,勢必就挪不動腳了,隨著節拍搖頭晃腦,那麼如醉如癡。一曲終了,申幺爺少不得低三下四說:“給我一支嗩呐,讓我來一譜唄。”樂師遇到知音,自然十分歡迎,但樂班領隊,就是們哪個下祭的親戚,隨身帶著一大壺坐夜的燒酒,將酒壺在幺老者的手和樂師的嗩呐之間一隔,笑嗬嗬對幺老者說:“你來一譜可以,但先喝入席酒喲!”申幺爺一笑:“就是來削酒喝的呢!”雙手接過酒壺認認真真喝一大口。一陣舒心的大笑,樂聲又起。

正夜這一晚,高樂師也不坐在集體房裏孤芳自賞了,要了喪堂正前的火塘,嘀嘀嗒嗒,天還沒黑就展勁吹開。每一班樂師均使出平生所有,要給下祭的主人家爭麵子,於是乎,喪場裏吹拉此起彼伏,暗裏較開了勁。

與高先生火塘毗鄰,是青山公社出水寨們大舅祖家請來的樂班。不管吹嗩呐還是拉二胡,下祭樂班都是兩個樂師、一個鼓手、一個鐃手,大舅祖家請的這兩個樂師是拉二胡的,主奏叫“××原”,也是方圓十裏的好手。“××原”出名到何種地步呢?因他臉上被開水燙過,從嘴皮到下巴一大塊紅疤,山前山後都叫他“扯疤××原”,因他二胡拉得好,有人將一首當時流行的革命歌曲改了詞來唱他,一唱就流傳開來:“扯疤××原,二胡放光彩……”這兩句,連嗄呦寨大人小孩都會唱的。一見“××原”選了高先生挨鄰的火塘,誰都知道,今晚上他是要向高先生挑戰了。這兩個火塘也就被人圍得水泄不通了。自然是鬥得不可開交,直到天亮,兩個樂師硬沒哪個重複過一個樂章,試想,肚裏沒裝著百把二百首曲目,誰也別想奏它個一晚到亮,就拿他兩個的副手來說吧,就因為會的曲子沒有他們的多,也就不能配合到底,半夜陣就隻好歇的歇嘴、歇的歇手了,就剩他兩個硬拚。比曲子誰多這還不算,天快亮的時候,“××原”站了起來,先是將二胡筒筒擱在腰間來拉,後來連擱處都不要了,直接舉起來拉;而高先生豈肯由他一個人表演,一腳將板凳踢開,觀眾還以為他要怎的,原來是騰開場地他好表演,但見他一邊吹著,一邊就跳起了一種最為豪邁的舞蹈,尤其他將一蹲一跳的動作一連重複了一二十遍,博了個滿街喝彩。

真感謝睡在棺材裏那個人啊,要不是他,們恐怕一輩子也看不到這樣精彩的表演。

最讓人驚奇的是,上半夜來了一對樂師,竟是兩個三十多歲的彝家婦女,穿青袍、包青帕。悄悄追問,並不是哪門親戚請她們來的,靦靦腆腆地隻說來湊湊熱鬧。請她們吃飯,不吃,找一個人少的火塘擦邊坐了,對望一眼就拉起了二胡。她們的二胡好像是拉得好的,但哪怕她們二胡拉得再好,男人們當然不好一直守著她們欣賞,怕落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閑話。一群婦女在她們火塘邊聽了大半夜,哈欠連天地回家睡覺去了,兩名女樂師想是怕天亮後被人看見不好,沒等天亮也悄悄地不見了。

拂曉時分,靈堂裏給我的感覺空氣流動好似快了起來。

們媽說,想看大姑爺最後一眼的話,卯時就要到靈堂守候。我問她,卯時是哪時?們爸摸摸我的腦袋說,天快亮了的時候,不跪經,也不救苦了,去睡一覺吧。但小街燈火輝煌、樂聲震天,我沒去睡。

雞叫頭遍,在燒酒和瞌睡的浸泡下,火塘邊開始有人席地而臥,睡得鼻子吹牛角。呼嚕聲和嗩呐聲、二胡聲以及鼓聲鐃聲混在一起,這恐怕是世間最難得一聞的合奏。我的眼皮相當沉重,但我不想去睡,而且事實上,們家所有的床都被下祭的親戚占完了,想睡也得不了睡。我怕錯過看大姑爺最後一眼的機會。“最後一眼”,在我小小的心靈想來也是十分的傷感。母親說,們是大姑爺看著長大的,反過來,大姑爺又何嚐不是們一天一天地看著他老去的呢。怎麼就隻能看“最後一眼”了?

每當瞌睡來了,我便去野外吹吹涼風,或撒泡尿,那樣的話,瞌睡也便走開。天空竟然有著星星,仿佛合著小街上的樂聲一跳一跳地閃著節拍。父親說,每一個人都對應天上的某一個星宿,第一亮的那一顆星星是毛主席,第二亮的那一顆是周總理,第三亮的那一顆是朱總司令。那麼,我想,們大姑爺他是天上哪一顆星?地上每當有一個人死了,天上是不是就該掉下一顆星星來呢?就在這時,一顆星星倏地往正南方掉去,它掉落的過程,竟然就是一根閃亮的線條,隻是這根線條多麼短啊,而且,就像們班主任風哥一揮黑板擦擦,將這根線條倏地擦得沒了。

不知何時,小街上的人少去多半,火塘明了起來,樂聲則懶散了去,就像芭蕉葉上的雨聲,先時密,後時稀。兩個嗩呐手蜷縮在板凳上拉開了家常,兩顆腦袋湊得近近的,酒顯然多了,真擔心他們一不小心從板凳上滾下來。

“你看這是哪家娃兒,會不曉得晚上該睡覺哩?”

“好像是興堯家老五,他這麼愛聽,長大怕也是吹嗩呐的材料。”

“亂說。興堯家娃兒個個讀書,你咋不說是當官的材料?”

“可能的唄。們又來一譜?”

“又來一譜。”

的勒的勒抬啊抬,抬到對門坡上埋;

的勒的勒抬啊抬,抬到對門坡上埋……

“天快亮了吧?”

“快亮了吧。”

“你曉得他家幾時發喪?”

“辰時還是卯時。”

“喲,那不快了?”

“快了。”

我一聽見這樣的對話,記起“最後一眼”的事,趕緊回喪堂去。

們爸媽、付大姑爹和大爸、申幺姑爹和幺爸,閑時愛到大姑爺屋裏和他抽煙喝茶聊天的老爺爺老奶奶,總之喪堂裏滿是人了,不是大姑爺親戚也是他生前友好,都表情肅穆地守著木頭,等著看他最後一眼。大家鼻息是那麼重,尤其幺爸,鼻息的尾音帶著強忍的哭腔。我一頭子緊張起來,感覺空氣針一般錐在臉上。

魯先生不是說,他已經把們大姑爺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麼,難道說大姑爺這麼快就轉回來了,連回避都等不及?

據說,死人下葬第七日要回家來。那一天嗄呦寨風俗稱為“回避”,死者在生的所有親人不能留在家裏。據說,死者回家,一定要留下一點印跡,或是弄出某種聲音。有一家人擔心失盜,沒有回避。晚上,果真有強盜潛入他家樓上來偷包穀。強盜發現這家人大人小孩都在,就故意往樓下扔了幾把包穀。“沙沙沙,沙沙沙……”那家人以為這是死者回來弄出的聲響,嚇得躲到床腳,大氣也不敢出。結果強盜大搖大擺把包穀偷走了。

這是活該。但活是活該,這一刻我還真的有點兒怕。我聽說,有的人其實沒死,但家人以為他已經死了,就裝進木頭,結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人活了回來,乒乒乓乓拍得木頭響。——這麼多人,那麼緊張兮兮盯著棺材,是不是,等一會兒,大姑爺也要拍棺材的?

“開棺嘍——”

魯先生一聲吆喝,把我嚇得魂飛魄散,緊緊抓住母親手臂。母親說:“老五別怕,大姑爺不過像平時睡著了而已。”

我戰戰兢兢道:“大姑爺要從棺材裏爬起來麼?”

小米不知何時也來了的,看去瞌睡迷心,聽了這話,他便伸出舌頭,張牙舞爪朝我一嚇,我“媽呀”藏到母親身後。幺爸揚起手朝小米虛晃一晃,說,嚇得的嗎,你把小五哥的魂嚇落了呢?母親安慰我,別怕,大姑爺醒不來了。媽戚然說,你大姑爺要還爬得起來,那就好了……

“起!”

父親和付大姑爹一人在一頭,說聲“起”就把棺蓋揭了起來,擱在一旁的兩張板凳上。隨著那一聲“起”,我一頭紮進母親的胳肢孔。母親將我的腦袋強拗出來,說,快看大姑爺最後一眼吧,看,大姑爺不是睡著了麼?

母親輕輕將我往棺口掀了掀,因我個頭小,這樣更看得全一些。大姑爺被燒得麵目全非,這時是蒙著蓋麵布的。我就想象,他真的就像睡著一般,隻不過臉色比平常更白一些,老年斑比往常更黑一些。那麼多雙眼睛,靜靜盯著大姑爺看,看了仿佛有不知十天還是半月那麼長的時間。“嚶嚶……”幺爸再也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魯先生忙道:“不許哭!眼淚落在死人身上,等於是陰間在下大雨淋他……”

“興堯,你們趕緊蓋棺了吧。”他吩咐道。

們爸和付大姑爹一個摟起棺蓋一頭,將棺蓋合上。

幺爸拍棺大哭。們媽一伸膝頭,跪到棺腳也哭開了。

魯先生喝了幾口苦茶,說:“哭的!差不多算了,時候快到了哩!”

們急看申家大坡。山巔巔露出魚肚白。

幹爺魯先生將茶缸一頓,說:“出魂了哦。”將開棺時在場的所有人的名字都喊一遍。幹爺說,某某生魂出,眾人附和說,出。魯先生不是嗄呦寨人,認不完人,說,還沒喊到名字的,自己報名字來,有人趕緊報上名字,求先生快把自己的魂從棺材裏喊出來。

出完了魂,幹爺吩咐把木頭搌出門去。

幺外公:“抬喪的!”

“在——”一幫漢子在外麵答。

“架勢!”幺外公發令。

們嗄呦寨說的“架勢”,就是“開始行動”。有一年,嗄呦寨一個仇家,也就是在嗄呦寨偷過一條水牛的強盜,再次“光臨”嗄呦寨時被認了出來,不知誰喊一聲“架勢”,頓時所有人都撲上去,捶出他屎來。後來此賊問,你們的“架勢”是暗號麼?答:“明號!”

七八個人搭手,輕輕巧巧把木頭搌到街上,擱在兩張板凳上。這些人抬喪不是一回兩回,手法熟練,動作也麻利,很快便在木頭上挽好繩子、穿好棍子。直直地背在棺蓋上的一根大棍叫“龍杆”,橫橫地綁在龍杆兩端的兩根小棍叫“虎杆”,相對於龍杆要細一點。一眼看去,三根棍組成一個“工”字。兩根虎杆兩端又綁兩根相對更細一點的小棍,叫“牛杆”,說是“牽兩個牛兒”,一虎二牛也各成一個“工”字。綁紮妥當,試了試“牛兒”,覺得還承得起木頭,就等魯先生下令發喪。發喪時間魯先生已經看好了的,早一些不行,遲一些也不行。短暫的等候期間,們爸散了一轉煙,敬了一轉酒,但凡抬喪的人,個個敬到。也不是怕他中途把肩一撤,把木頭扔在路上,而是禮數必周。

時候差不多了,魯先生把一隻叫父親提前準備好的白公雞抱去站在木頭上。這隻雞叫“戰龍雞”。說來也怪,魯先生將手一放,說,站好,雄雞真的乖乖就站在龍杆上,一動不動。

木頭正前地上放一個碗,魯先生扶著法杖站到那兒。所謂法杖,就是一根竹竿綁了些紙花花,乃一紅綠棍兒。

一見魯先生往那一站,其他人各就各位。抬喪的共是八人,兩人扛一牛兒,肩膀伸在棍下麵,一手扶棍、一手扶棺,跨著弓箭步等著。

大姑爺活得長,結識的人多,壽元高,景仰的人多,為人好,記情的人多,所以,送葬的隊伍一直擺出街北頭,連馬路上也站了一長溜。棺頭是樂班,所有還沒離開的樂班都在這兒,按照業內人士間承認的排位,高先生在頭,××原在二。棺尾是死者親眷,女眷排頭,另有頗會哭喪的女寨鄰,也在這一陣營,個個早不早的把手帕拿在手裏,待會兒要哭,哭得出眼淚的用來擦淚、哭不出眼淚的用來遮臉。隨後是男眷,我和小米在此一列。再後是大姑爺的其他親朋好友及嗄呦五寨普通寨鄰。

魯先生一見送葬的隊伍有這麼長,大概他覺得這是他平生難得一遇的壯觀吧,臉上非常光彩,捋了一把胡子,大聲道:

“幾點?”

分銷店羅伯伯有一塊手表,父親特地請他計時,這時羅伯伯一捋袖子,說:

“北京時間,七點整。”

“是時候了……”魯先生立馬念念有詞,這叫“開路”。他念得越來越快,後來簡直疾風暴雨一般,最後猛地將竹竿一蹾,頓時將碗兒杵成幾瓣,猛喝一聲:

“走!”

“走!”抬喪的呼的一聲就起。

前麵鼓樂齊鳴,後麵悲聲大放。

穆大叔三聲一組放的是地炮,小二叔七步一張撒的是買路錢。

花圈簇擁,送葬的隊伍像一條小河,大姑爺的木頭像一葉扁舟,飄飄蕩蕩自街南而南,順著小馬路向蠶坡而去。過了學校,女眷不能再送了,齊刷刷跪了一路,目送大姑爺上了蠶坡這才回程。

我摟著母親手臂,直看到大姑爺靈柩隱入樹林看不見。

“媽媽,我再也看不見大姑爺了。”

“……還能見的……大姑爺這是搬到坡上去住。”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