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先生問大哥:“換了你,你給不給他你的眼睛?”
我搶著說:“不給!”
魯先生笑道:“這偷白話聽的!為啥?”
“他媽媽要眼睛做藥,他為啥不挖他自己,而跟別人去要?”
魯先生捋捋胡子,輕輕點了點頭。他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話題移到“二十四孝”和報恩上來。依他說,母親的生育之恩最是難報。母親生們多苦?幹爺說:們挖掉兩隻眼睛不及其苦;萬箭穿心不及其苦;口吞紅煤不及其苦;五馬分屍不及其苦;九牛犁身不及其苦……聽得們直打寒噤。
魯先生在嗄呦寨辦喪,辦出一個念經少兒班來。老墳山上放牛娃兒一大堆,鐮刀敲得叮當響,整齊劃一念著:
“大中國貴州,大方縣管轄,箐口區、靠山公社,地名嗄呦寨居處……放道神光,焚香炳燭,茲亡會善,緊跟孝男——”
敲鐮刀(聲):光光彩!光光彩!光彩光彩光光彩!光光彩光彩光彩!
“大慈不大悲!大悲不大呀慈!救苦天尊好嚜你全家死得光光的!”——純是瞎編。
又敲鐮刀:哐哐哧!哐哐哧!哐哧哐哧哐哐哧!哐哐哧哐哧哐哧!
一從起經,是必有一堂嗩呐天天嗚咽,以營造悲愁的氣氛,這就是們嗄呦寨所說的“坐堂嗩呐”。現在辦喪,一天到黑哀樂那是響個不絕:“杠、缸、杠、杠!缸、杠、港、港!……”但那時還沒有音響設備,全靠嗩呐匠演奏哀樂。我跟您學學嗩呐譜——們嗄呦寨娃兒都這麼學的:
“的勒的勒抬啊抬,抬到對門坡上埋……”
坐堂嗩呐的演奏場地,借的是們白果生產隊的一間炕房,就在我家隔街對門。一來集體房不在乎鬼不鬼,二來大姑爺是烈屬,生產隊有養老送終的義務。
大姑爺這一堂嗩呐的樂師,是們這一帶最有名的角兒,姓高。
高樂師個子高,架子大,非常擺譜。他分頭梳得鋥亮,披一件黑色風衣,負手搖步,徒弟約著步子貼身跟在身後,一個帆布挎包翹著師徒兩支黑漆漆的泡桐嗩呐,大的一支是母嗩呐,小的一支是公嗩呐,還有一隻小鼓,一副小鐃,是為交響樂全套樂器。不認識的話,還以為高樂師是個大官兒,帶著秘書下鄉。高樂師出場費比其他嗩呐匠高一至數倍,但再高,還是忙不過來。老嶽父死了,五個姑爺各人都要下一堂祭,五個姑爺一定要爭高先生,最終誰帶的樂師是高先生,這個姑爺必被人刮目相看。一堂祭一個火塘,高樂師必被安排在最舒服的火塘,這一火塘必被人圍滿。誰不想聽高先生的演奏呢,連睡在靈柩裏那個人都側耳在聽,唉,聽上一曲,眼睛可以閉得再緊些了。
炕房裏一籠現成的大煤火,高先生嗩呐一響,每天都有那麼多人聽他演奏,火邊坐得滿滿的,屋裏站得像一林樹樁。鄉下人迷上了這種交響樂。
高先生的鐃鐃摸不得,除非你自認為與這個首席樂師是合拍的,否則,你的協奏不和諧,破壞高先生的演奏,連聽眾都不饒你。高先生的副手,要麼他欽定,要麼他親自帶來。但申幺爺就敢自告奮勇給高先生敲鐃鐃。
那時幺爺不過四十出頭,說話帶點傲氣,他說他不僅打鐃,且要同時擊鼓,還要吹嗩呐。
連高先生都是一驚。
先生說,說的不算,捅出來才是黃鱔,幺老者,你整一回我們看。
幺爺蹬掉毛底鞋,一隻腳夾一隻鐃,一隻腳夾了鼓槌,毫不謙虛就接過先生親手遞過來的嗩呐。先生還遞過來一碗酒,幺爺咂了一口,潤過嗩呐的麥哨,嘟,嘟,試了兩聲,朝先生笑笑,就吹開了,手腳並用,嗩呐嗚哩哩,圓鼓梆梆響,銅鐃當當當。隻是嗩呐吹得勉強些個。
高先生開懷大笑,重新拿回嗩呐,再潤哨子,朝幺爺點了下頭,就像歌手示意樂隊,那麼,先生的嗩呐響了,幺爺的鼓鐃響了,兩人都使出平生本事,你搖著頭,我晃著腦,如癡如醉,把悲愴淒涼的嗩呐交響曲演繹得陰風慘慘。
高先生找到知音,嗩呐一支接一支,再不像在有的人家戶時會偷一偷懶了,直把平生所會都吹了出來,直把腮幫子痛了後來有好幾天。
辦喪好比音樂會,白天哭來夜晚唱,那邊唱來這邊吹。
每天晚上法事結束,寨裏上點年紀了的男人,一般會來喪堂守靈,通宵達旦地抿著燒酒,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孝歌”。這時的喪堂,說它歌堂還差不多,人好多啊,板凳不夠坐,木頭上就坐了一大堆。
一般由德高望重者起頭。
無人起頭我起頭,起個走馬轉角樓。
鬆木板子搭橋過,三個美女在梳頭。
大姐梳的盤花髻,二姐梳個鳳抬頭。
唯有三姐梳得好,梳個獅子滾繡球。
繡球滾在陰溝裏,歌師滾在門外頭。
專門有人司酒,唱歌人酒碗空了,立即續滿。專門有人司鼓,唱歌人唱一句歌他敲三聲鼓。
這天晚上,打兒窩來了個金大伯,石板寨來了個李大爺,數一數二的孝歌手,你一首、我一首,別人想唱也插不上口。
李大爺:“為人在世呦你莫想憨!”
“梆梆梆!”司鼓敲了三聲鼓。
李大爺理了理三須胡,慢條斯理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咂了咂嘴皮。
“你拿些吃嚜,你拿些穿!”
“梆梆梆!”
“哪天閻王勾簿子……”
“梆梆梆!”
“你兩腳一抻嚜眼一翻!”
又是三聲鼓響。“梆梆梆!”異常清脆有力,司鼓的明顯這是借鼓槌喝彩。滿屋的人異口同聲地“噢”了一聲。北京人喝彩是“好”,們嗄呦寨的人喝彩,就這麼“噢”上一聲。
李大爺抿了口酒,得意洋洋看著金大伯,目光幾許挑釁。
金大伯也喝一口,往掌心呸的一聲,使勁搓了搓手,清清嗓門接口:
“為人在世呦,你莫想讜!”
“梆梆梆!”
捋了把絡腮胡,喝酒。
“你拿些穿嚜你拿些嚐!”
“梆梆梆!”
“哪天閻王勾簿子,香扡三炷嚜淚兩行!”
也是一片喝彩。司鼓沒想到大伯這兩句一氣嗬成,兩回做一回,用力敲了兩個“梆梆梆”。
我聽那孝歌的曲調,給人感覺是惆悵、留戀、懷想、追憶,尤其是靜夜那三聲鼓響,好似把時間推回到多年以前,而這個“多年”,竟然是無法數定的,你說是十年就是十年,你說是萬年也仿佛就是萬年。因是一邊熬夜一邊喝酒一邊唱,歌唱者的聲音自然而然帶著些許沙啞、低沉,給人拔出蘿卜帶出泥的感覺,經意不經意就讓人想到世事之艱難和時光的澀慢,而那種似醉似醒、似實似虛的感覺,我覺得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縹緲,仿佛死者陰魂不散,就在這附近遊遊蕩蕩,進來聽幾句就出去了,走了走又回來聽他們沙聲啞氣的唱……
李大爺稱讚金大伯:
賢弟唱歌花樣多,又會編來又會說。
又會吹的好嗑子,又會押的好韻腳。
文學勝過孔夫子,韜略蓋過漢諸葛。
又能文來又能武,真是叫人難得學。
金大伯急忙謙虛:
鑼鼓打得鬧洋洋,聞聽歌師在開場。
一個巴掌拍不響,筷子原來是一雙。
開起場來要人趕,唱起歌來要人幫。
久仰仁兄義氣重,小弟與你幫個腔。
李大爺:
歌師說話太合心,仁義禮節分得清。
久跑江湖常在外,五湖四海都有名。
言語來得多周正,感情時刻記在心。
不是愚兄誇獎你,賽過梁山宋公明。
金大伯:
得見仁兄在孝家,交朋結友果不差。
並不驕傲和自大,見麵就把言語拿。
名揚四海於天下,這才真是老行家。
不是小弟吹捧你,兄長為人實堪誇。
唱一陣,喝一口。唱一陣,又喝一口。
我摸到集體房的山尖腳撒尿。夜已經很深了,嗄呦寨黑麻麻的,隻有們街上嗩呐堂和喪堂這兩處燈光,像一隻野獸在夜裏兩眼發光。被們叫作“鬼東哥”的貓頭鷹在房後的拐棗樹上“嘎嘎”怪叫,嚇得我提著褲子跑回喪堂。
起先,李大爺和金大伯還你哥我弟,誇過來讚過去的。
但漸漸就露了矛頭。
李大爺:
歌師傅來老先生,我唱首盤歌與你分。
一根蘇麻有幾顆,一攥頭發有幾根?
金大伯:
歌師傅來老先生,你不會唱歌你會聽。
蘇麻論根不論顆,頭發論攥不論根!
慢慢燒酒上了臉,言語衝突起來。
李大爺:
不是沙路不壞鞋,不是角色不上台。
一人一首唱起走,看誰歌多歌少來。
金大伯:
不會唱歌不來玩,不識水性不渡船。
大江小江我渡過,難道小河把船翻。
李大爺:
唱歌兄弟莫荒唐,說話哪能太猖狂。
鯉魚怕的攔河網,野豬最怕野豺狼。
人怕出名豬怕壯,差賬就怕剮衣裳。
臭蟲怕的是開水,霜雪怕的是太陽。
蒼蠅怕的敵敵畏,男人怕的丈母娘。
今夜孝堂把歌唱,天亮才見馬牙霜。
金大伯:
歌師傅來不要忙,二人騎馬上戰場。
兵對兵來將對將,不許哪個找人幫。
若是哪個找幫手,追得雞飛狗跳牆。
星星怎能比月亮,烏鴉怎能比鳳凰。
黃牛怎能比獅子,燈光怎能比太陽。
今夜孝堂把歌唱,無非不是比短長。
贏者又不得官做,輸者肉不少二兩。
老兄若還不聽勸,一把捏出你蛋黃。
李大爺一聽大怒,把酒碗往——喪堂裏沒有多餘桌子和板凳——膝上一蹾:
小小牛兒花頸根,未曾長角先打人。
拉你去到大土裏,纖索兩根雞屎藤。
送你幾下哨鞭棍,泥土拉去幾尺深。
問你還要強不強,不會講話隻會哼。
隻有睡在地下滾,任人抽打不動身。
一天送你幾把草,眼睛餓得三尺深。
滿堂大笑。
金大伯冷笑一聲:
唱歌不唱罵人歌,罵人之歌我也多。
好言勸你你不信,不妨與你談幾合。
小小牛犢出娘肚,先學打人後長角。
三升老糠送你吃,三脬牛屎你要屙。
把你拉到田頭去,犁頭耙子你要拖。
不拖就該你挨餓,你才曉得劃不著。
若是落岩倒坎死,拿你牛筋熬湯喝。
煮熟拿去場上賣,看你可惡不可惡。
李大爺氣急敗壞——
岩上吊起一盞燈,飛蛾撲火要小心!
任你長有雙翅膀,著火定要自燒身。
聽你唱歌那股勁,以我看來也不行。
打錘不用漢子大,隻憑四兩撥千斤!
申幺爺聽街這邊鬧熱,與高樂師說聲“踩外”,把鐃鐃遞給一個看閑就走。“踩外”就是上茅廁,幺爺其實不上茅廁,對直就進了喪堂。聽金大伯和李大爺鬥得這麼狠,生怕他兩人打起來,幺爺乃猛咳兩聲,唱道:
你們唱得口水幹,我們聽得不耐煩。
心想接來唱兩句,又怕歌師把我呥。
泥鰍黃鱔比短長,耗子想把牛角鑽。
兩個半斤都不幹,硬要一斤才心甘。
一個釘子管個眼,一個不圓一個圓。
一個他把鐵匠怪,一個他又怪魯班。
這個道理不好斷,各人回去把兵搬。
李大爺說,好好好,聽人勸,得一半,不是我怕你,們就等他們也唱幾首來聽聽。
金大伯說:石匠砌豬圈,在你。
你——李大爺正待反唇相譏,早有人一嗓門抖了開來:
歌師傅來老兄台,別人歇氣等我來。
刀切豆腐稱口快,鋼刀拿去砍毛柴。
其他仁兄不睬你,我來與你打擂台。
不怕歌師你會唱,牽你鼻子去遊街!
申幺爺一聽,這是有人下戰表了。
回道:
仁兄唱歌莫逞能,休把別人來看輕。
孔聖三千徒眾子,其中七十二賢人。
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之外有能人。
今晚老兄歪得很,看來不是等閑人。
今夜有緣來會到,看來不唱也不行。
你且安心來坐穩,我來與你定輸贏。
真個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兩個,又“打”起來了。
第一天晚上跪經雖隻跪到十一二點,可貪聽孝歌,雞叫三遍我才去睡。睡到七八點鍾,魯先生早課開始。小米家在申家寨,故意來遲,先生鑼響都還沒來。們爸又是捏鼻子又是揪耳朵把我弄醒,命我上班跪經。這瞌睡就睡得差了幾個小時,傍晚法事結束,偷幾個洋芋在集體房高先生他們火塘燒了吃,高樂師嗩呐再好聽,也不聽了,回家便睡。大概睡了一兩小時,有人硬把我眼皮揭開,不由我不醒來。
“咕咕……”
我一看,小米看著我笑。
我揚手要打,小米一閃,卻摟住我胳膊,說小五哥快起來吧,要救苦了。
們爸鋸了一大堆短竹棍,叫“救苦棒”,每根是他小腿那麼長,甚至還短一些,我到喪堂時,隻剩得四五根在棺腳,另外幾十根,被大姑爺至親和團鄰四寨沾親帶故的人拿在手裏,顯然都要參加“救苦”。二爸叫我選一根長一點的救苦棒,以便等下腰杆少吃些虧,們媽說小娃兒有啥腰杆,倒挑了根最短的給我,說大姑爺在世對你那麼好,可得認真幫他救苦。
我還不知道救苦是幹什麼,但“前麵倡作揖,後麵倡勾腰”,魯先生的徒弟點了一把香,挨一挨二發給參加救苦的人,每人是一炷,我見大人們接了,也便接下;接著是幹爺一聲鑼響,救苦的人得了信號,一個接一個地排在他師徒二人後麵,都彎下了腰,手裏拄著救苦棒,我也便彎腰拄棒。
救苦又稱“繞棺”,就是圍著木頭轉圈圈。魯先生在前走,徒弟緊相隨,先生敲鑼、徒弟打鐃,師徒二人念念有詞;在後是們爸披麻戴孝地手捧大姑爺靈牌,父親後麵,一從付大姑爹開始,依次申二姑爹,小二叔、小幺叔,們幾弟兄以及付、申兩家男老表,們母親,大爸、幺爸、二爸,莓兒姐和我兩個妹等人,再後麵是團鄰四寨那些轉彎抹角的親戚,無不勾腰屈膝,拄著救苦棒一步一步往前挪。每一次走到大姑爺靈前,法師都是欠身一揖,而孝家及其餘人等均是磕頭。後來不斷有一些寨鄰加入,救苦的圈圈往街兩頭擴展,點點香火連成一串項鏈,狀如北鬥七星,像一掛佛珠那樣圍繞著死者。
莫名地我就有了一些感動。一個人死了,有人為他淨身,有人為他念經,有人為他哭泣,有人為他奏哀,有人為他唱孝,有人為他救苦……
苦海無邊。起先我還覺得好玩,可是轉了一圈又一圈,誰說小娃沒有腰杆,沒有腰杆腦殼難道是空中閣樓不成,這腰杆啊,就有點兒挨不住了。魯先生師徒像兩隻不知疲倦的知了,咪咪嘛嘛地念著,走啊走、走啊走,老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誰也沒有告訴我:們是不是在給大姑爺送行,而通往黃泉的道路多麼漫長難走,們慢慢地陪著他走,走過了一個坡,前麵卻有一條河,越過了這條河,前麵又有一個坡……救苦,是不是說,大姑爺滾坡們救他,大姑爺落河們救他?似不。因為,們這樣折磨自己,我寧願理解為,苦海無邊,活人幫死人分攤。如果您救過苦,就知道用一根救苦棒製約著們走路的那種苦法。
“前麵的,可不許隨便放屁。”
“後麵的,不要舔我屁股喲。”
“哈哈……”
“嘿嘿……”
大人們似也不耐煩了,半路開起玩笑來。輕輕一笑,們覺得痛苦明顯鬆去一頭。死了的死了就死了,竟靠們活著的給他救苦救難,而們這些活著的,必要時候得學會自己解救自己的苦難,否則與死人何異。
走得街上其他人家燈都熄了,魯先生終於宣布,我們可以直起腰杆來了。
“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
我曾經不理解“站立”的好處。
我以為,如果本來坐著,何必站起來呢?電影院的坐票要比站票貴,說明坐著比站著要舒服一點;們爺爺坐著喝酒、們母親站著吃飯,說明坐著的人比站著的人要尊貴一點;們坐著聽課,老師站著講課——噫?哦,說明,說明,噢,我知道了,說明們坐著的這些人比站著的那個人要晚幾年離開這個世界……
一站起來的這一刹那,我終於醒悟。舊社會們中國人民並沒得座位。不但沒有“坐著”,敢情也在“救苦”唄?甚至,是在地下爬的?
們啊,寧願在大姑爺的木頭跟前跪著,也不願像他一樣在木頭裏麵躺著。
們站了起來,卻不意味著苦已經救完。還是一圈接著一圈地繞棺而走。但這時一台大戲開始了,就是“散花”。西北有種民歌叫“花兒”,散花的“花”和花兒是否類似?西北的花兒是唱出來的,們這花兒,是說。西北的花兒,我估計都是情歌之類,而們這花兒,按時下的流行說法,堪稱“段子”。
魯先生說:“散花啦!幺老者,你散!”
申幺爺說:“不敢。先生先來。”
魯先生說:“好,我就拋磚引玉——”
夫此花者,不說此花來曆。
眾親齊雅靜,聽我散花文。
散花散花,散到對門家。
對門有個姑娘家,二十五歲還沒家。
臉上急出果子泡,心頭如同挨鬼抓。
趕場扯塊鞋麵布,表嫂帶去相一家。
小夥生得好,房子又起霞。
吃飯前漱口,吃飯後刷牙。
左手不離一杆煙,右手不離一杯茶。
問聲妹妹可同意,你若同意做一家。
哥哥哥哥你聽好,妹兒不和你一家。
我看了你家看二家,二家不好轉來嫁你家。
拉起表嫂就出門,急急忙忙看二家。
二家小夥生不好,頭發亂成雞窩草。
半邊生臭蟲,半邊生疙瘙。
半邊撮箕撮,半邊掃把掃。
穿件衣服又無領,穿條褲子又無腳。
早上沒得誆雞米,晚上不得耗子藥。
表嫂表嫂嫁哪個,表嫂搖頭又跌腳。
算了算了轉回家,嫁給哪個都無法。
找個先生算一命,算著哪家算哪家。
花文不盡,花又逢春。
再有好花,請君散來!
“嘡——嘡,嘡嘡嘡!”魯先生的徒弟打了一通鑼。
魯先生道:“幺老者,到你!”
“恭敬不如從命,好。”申幺爺扔了香扡,用救苦棒在掌心打著拍子,散道:
石榴開花一撮撮,家家養女望媒說。
大戶人家抬轎子,小戶人家用馬馱。
一馱馱到大門口,拉她下來把頭磕。
一拜天長和地久,二拜祖宗與公婆。
管她公婆拜不拜,偷眼偷眼把郎睃。
偷眼偷眼把郎望,不知今晚是如何。
眼看丈夫年紀小,心頭得個冷秤砣。
管她心冷不心冷,看他今晚是如何。
睡到半夜摸一把,彎在老娘屁股腳。
老娘想得寒心狠,啄他屁股幾大腳。
合身掉到床腳去,叫醒叫醒又睡著。
甲子乙醜海中金,背時媒人起黑心。
丙寅丁卯爐中火,背時媒人害了我。
戊辰己巳大林木,還拿老娘打屁股。
壬申癸酉劍鋒金,老娘越想越寒心!
花文不盡,花又逢春。
再有好花,請君散來!
幺爺的花,散得人都笑岔了氣。原來那麼多人要來救苦,敢情要聽散花。不待魯先生開口,本場喪事的總管幺外公說:“我散一個!”
不散張來不散李,聽我散個蠢婦女。
蠢婦女來瞌睡多,背靠門枋就睡著。
天還沒黑她就睡,睡得鼻子吹牛角。
被子拉來橫橫蓋,褲子拉來包腦殼。
屁股搭在床沿上,枕頭落在板凳腳。
半夜叮當一串屁,衝得被窩起漩渦。
小的像那鋼炮響,大的好似加炸藥。
鄰舍街坊都聽到,說她念經拜彌陀。
們小二叔也散了一個,但不長。長是不長,也挺逗的。“一個老者本姓許,說個婆娘八十幾。我在這頭睡,他在那頭擠。東一擠來西一擠,擠個娃兒來抱起。”
鎮雄石匠也在救苦隊伍中,他們似乎不會散花,石匠老陳說:“給大家唱首賭錢歌,要得不?”大家說:“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