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3)

第二十一章

劉校長是個真心搞好農村教育的好校長。

首先,他聽從毛主席“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偉大教導,第一個在農村小學舉辦運動會,一年一屆從不間斷,記得有一年雨像倒下來一樣也照樣舉行。打打籃球,可能哪兒都一樣,但我斷定,讓學生穿著短褲進行長跑比賽,這種運動項目隻有劉校長的靠山小學才有。今天凡是上了賽場的運動員,哪個不穿短褲?誰要大驚小怪,才稀奇。但那時農村人的思想還十分保守,看不慣誰在眾目睽睽之下隻穿一條短褲。按劉校長想的,學校運動會這天所有參加比賽的同學都要穿短褲——意思是不穿長褲,但反對的人多了,他的計劃不得不砍掉一半:男同學穿短褲就行了。劉校長的意思,是短褲外麵再穿一條短褲,但即便家長們都領會到了他這個意思,那時的布料是限量供應,扯布不光要錢還要布票,很多家長給娃兒縫不起短褲,而絕大多數甚至可以說百分之百的家長認為沒必要短褲外麵再穿一條短褲。所以第一次要求穿短褲的運動會上,同學們都是隻穿著貼身那條短褲來學校的,來看比賽的家長們有的笑得歪來倒去,有的嚴肅地批評起劉校長來。家境稍好的家長舍得布,娃兒的短褲就寬大一點,家境不好的家長,娃兒的短褲的布,比比基尼還少,還沒跑呢,就險些遮不住了,一跑起來,就露了出來,急得家長緊急衝上去,一邊衝一邊脫衣服——用衣服遮住,但老跟著服侍他不是辦法呀,索性把兩隻衣袖往他腰上一拴,隨他跑也不礙事了,像穿條裙子,跑得飄飄蕩蕩的。幸好運動員都是些小娃。但再小,女同學的家長早把姑娘拎回家去了,估摸長跑結束了,才又回來看熱鬧。熱鬧是必須看的,太難得了。所以劉校長在嗄呦寨深得民心。直到後來,《女籃五號》上映,見大姑娘都穿著短褲打籃球,嗄呦寨的勞苦大眾才不再對劉校長說長道短。

其二,劉校長讓們接受了藝術熏陶。一放學,學校喇叭裏“泉水叮咚”,革命歌曲一直放到天黑。嗄呦寨好幾個媳婦就是被這歌聲逗來的,說們這兒啊,一樣不說,鬧熱。劉校長先是組建了全公社最好的文藝表演隊,服裝、道具一應俱全,記得他就專門用一間屋子來放這些道具,紅纓槍有一大捆,木步槍有頭十支,一個牛皮紅鼓,差不多占了半間屋。每逢六一,閨姐姐們都穿上綠軍裝給我們演戲看。記得月亮好的夜晚,都演戲,不是在學校舞台,就是在公社舞台。後來劉校長還組建了樂隊,吹的拉的彈的唱的,全有,隻說那台揚琴,恐怕就不是任何農村學校都舍得買的。

第三,劉校長堅持一個月辦一期牆報。後來我辦報紙,硬要說是受那些牆報熏陶,誰也拿我無法。老的牆報辦得一流,圖文並茂,記得還有紅花邊。他發動學生給牆報投稿,尤其有一期詩歌專刊,有的同學將“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誰怕誰”之類的名句改幾個字,就說是他的作品。所以現在我喜歡文學,但一不抄別人作品,二不寫“文革體”。這完全是劉校長的功勞。

劉校長在家訪中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嗄呦寨的學生普遍在晚上不學習。原因是:煤油不僅貴,而且緊張,要憑票才買得到,所以天一黑,大多數家庭都睡覺了,根本舍不得點燈。晚上不學習怎行?古代讀書人尚且“頭懸梁錐刺股”,新中國的學生哪能一黑就睡大覺!於是劉校長想了個辦法,將嗄呦寨的學生編成學習小組,一家學一晚上,輪到哪家由哪家提供燈盞和煤油。這個做法既保證了娃兒們的學習,又節約煤油,十之八九的家庭都很支持,個別不肯入夥的家庭,劉校長說,抽貓兒爬得了樹,抽狗爬不了樹,你不顧小娃前途,隨你。

記得劉校長將嗄呦寨的學生編了兩個學習小組,三哥們那個年齡段的為一組,們這個年齡段的為一組,總之哪個學習小組的人都不盡是同一年級的,但管他(她)哪一年級,各人學各人的。一張大方桌(或幾張桌子拚湊在一起),中間頓一盞煤油燈,一幫娃兒團團圍坐,讀書的讀書,寫字的寫字,那情景現在想來,真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感情。現在我搞新聞多年了,覺得好新聞十分難找,但當年劉校長組織學習小組的事,我敢斷定在當時絕對是一個好新聞,如果將我們學習的場景照一張相,《人民日報》都可以上;畫一張畫,《紅旗》雜誌都可以上。可惜劉校長不太懂宣傳,事情到底沒傳到記者那兒,否則,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弄不好教育是要學們嗄呦寨的。

開始時大家覺得新鮮,學得還比較認真。但漸漸地,玩心上來了。某一天如果哪家大人走親戚去了,大家就到那一家學去,既沒大人監督,趁機放開了玩。家家大人都以為們在學習,所以們玩得根本就沒得一點後顧之憂。當然,們這一年齡段的無非湊著煤油燈在桌子上彈子子,沒得三哥們那一年齡段的玩得“高級”。他們分了煙抽,一個人故意被嗆著了,一邊假咳,一邊說:“媽……咳死了……”旁邊的人“翻譯”道:“啊,馬——克思……”接著所有的人同聲朗誦起來:“啊!馬——克思!”他們打撲克,輸了的人鑽板凳腳,腰勁好的摟著板凳一個鯉魚打挺就過去了,腰勁不好的像狗一樣爬。但有一次他們不幸暴露了,因為在毛毛家“學習”,毛毛的大哥將親戚提來給他祖祖祝生的一瓶燒酒翻出來“趕場”,全都喝得酒氣醺醺,母親聞著三哥的酒氣,拿我來審,我骨頭還沒李雲峰的硬,吃不消老媽的竹條條,隻好將他們出賣。三哥飽飽地吃了老媽一頓“掛麵”(嗄呦寨的母親用細棍子揍小孩,叫作給小孩子“吃掛麵”),像李雲峰罵甫誌高那樣惡狠狠地罵了我兩字:“叛徒!”

從此三哥們那一組被大人活活拆散,有什麼“活動”他們隻能轉入“地下”。——怎麼有點“交通站”被“破壞”了的味道?們這一組也沒堅持多久,在公社郭秘書的兒子郭一刀轉學到們學校後,因為我和毛毛這兩個骨幹徹底“退股”而完全解散了。——唉,“大革命”徹底“失敗”。

——不,不,們從此轉移到學校去了。這一去,竟然夜夜有一個美麗的女老師陪伴,們的革命鬥誌——說錯了,那時盡是些革命語言——應該是學習的積極性吧,又一下子高漲起來。

郭秘書是縣城來的,個子不高不矮,常年戴一頂遮陽帽,穿一件中山服,左胸那個插筆的衣兜,隨時插著兩支筆,一支是藍墨水筆,一支是圓珠筆。給公社書記寫講話稿,要用複寫紙一式寫它好幾份,用藍墨水筆打草稿,用圓珠筆來謄。後來好長一段時期的寫作,我也是“雙槍將”,初稿用碳素墨水筆(郭秘書時代隻有藍墨水,到我寫作的時候,用上碳素墨水了),謄寫用圓珠筆,一般複寫六七份,最清晰的一份投給《人民日報》,最模糊的一份投給《大方報》。結果——《大方報》不僅用了我的稿子,連我也用,後來把我從鄉下調了進來。——現在真想對她說一百遍“對不起”。

郭秘書的名字仿佛就是“郭秘書”似的,公社書記喊他“郭秘書”,挖煤老二也喊他“郭秘書”,公社書記這樣喊他,他不驚喜,挖煤老二這樣喊他,他也不慪氣,總之他是個小心翼翼而又隨和的人。這人每天晚上都拎個開壺來們家熱一壺水提回宿舍,睡前洗腳,起後洗臉。當然,他還刷牙,們刷牙就是跟他學的,您沒見過他那一口牙齒,白得就跟用當年最好的中華牙膏泥過一樣。這時們家已經煮酒了,父親發現郭秘書一樣不貪,就愛喝一小口,所以每天晚上他一來熱水,就從壇裏勾半碗請他。這人走路輕得怕踩死螞蟻,話也不多,父親提頭一句,他就搭白一句,絕不帶出第二句來,生怕暴露了我黨什麼機密。最多,酒喝到一半,偶爾有聲把歎息,可天曉得他歎息什麼。隻默默飲酒,有點舍不得似的,一點一點地抿,但一俟開壺蓋兒被開了的水衝得跳了起來,他便將剩下的酒一口悶了,碗一頓,嘴一抹,道聲叨擾,提起開壺走了。

後來公社又來了一個青年幹部,又高又苗條又生得好的姑娘,們喊她禾姐。禾姐是個正一著二的城裏人,特別講衛生,坐到們家板凳上之前,必須掏出手巾先拂幾拂板凳的。但她心特別好,每次回城過八月十五轉來,一定給們捎幾個月餅。就是這個愛說的禾姐,給們透露了郭秘書被貶到嗄呦寨來的情由。她不是被貶的,她是下來鍛煉的,但一鍛竟然好多年,我到箐口讀初中了她還在們公社,據說是因為有關領導不知為何而挨了她一個毒耳巴。

原來禾姐和郭秘書就住一條街上,郭秘書如何“犯事”她全曉得。是因為郭秘書的媽媽過世,郭秘書是個孝子,請了一班人給母親吹吹打打,結果是不僅先生做法事的道具被沒收了,說他一個國家幹部帶頭搞什麼迷信活動呢,還把他遠遠地調到們嗄呦寨來。我聽說是這一回事,一邊為郭秘書難過,一邊為們嗄呦寨難過:郭秘書挨整,就說明們嗄呦寨不是人坐的地方,是個充軍的地方。

郭秘書隻有一個獨兒子,隨身帶到靠山小學讀書,準確無誤地插在們班上。這小子就是郭一刀,因為他和們窾嘴,能一刀把雞殺死——也就是一刀把雞腦殼宰了,所以們都隻喊他郭一刀。凡是他老爹去區裏開會,或者下隊,郭大俠都約們去他兩爺崽的那間宿舍裏玩。郭秘書不會抽煙,但他畢竟是秘書,哪怕挨整下鄉,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有人要無緣無故地發煙給他咂,他先是推辭,後來發現怎麼也推辭不掉,再有這種情況,解都不解釋了,幹脆接來揣在荷包裏,所以他宿舍裏的辦公桌上堆了一大堆煙。郭一刀約們去,就是要們跟他一起分享這些香煙。

這時,公社已經修了一棟兩層樓的磚房來辦公,一樓的腹部是過道,洞穿南北,過道兩邊的房間好像各是四間吧,都是單間,門都開向過道,這邊房間的門正對著那邊房間的門。上樓的樓梯在一樓過道北門外邊,爬上去,就見二樓的結構和一樓不一樣,不是房間夾著過道,而是走廊環抱著房間,各個房間的門自然都開朝走廊,走廊又寬又長,三麵包圍,故此父親這個著名的“馬哥頭”稱其“走馬轉角樓”。樓上除了北頭一間大會議室,還有背靠背一共四個單間,其中一間是公社書記的辦公室。這時公社書記不是龍大媽了,原來的公社秘書提來當了書記。所以郭秘書會收到那麼多煙,原來別人以為他以後也能提拔成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