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們異口同聲問他:“你老爹答應沒有?”

“答應了,還誇我曉得著急了呢。”

“那他趕緊跟肖老師講一聲呀夥計!”

“當然。”

晚上,當們三個走過衛哥哥門口五七步遠,衛哥哥聽出是們腳步,開門喊們道:“哎!你們要走哪呔去?難道說連我坐哪間都不記得了?”我和毛毛有呔忐忑,郭一刀卻朝衛哥哥扮個鬼臉,一揚手道:“拜拜——”這時肖老師的門也開了,探頭一望,對們道:“來了?”可能她也聽到們腳步聲了。毛毛搶前一步,溫文爾雅地說:“來了。”肖老師道:“進來吧。”

衛哥哥追進肖老師屋裏,問我們:“搞啥名堂?”郭一刀說:“我老爹說了,們三個的數學都不好,以後天天晚上請肖老師幫們補數學!”他特別加重了“天天晚上”的語氣。“嗯?”衛哥哥問肖老師。“嗯。”肖老師文靜地點了點頭。這時對麵的門“呀”地打開,小諶老師扶著門說:“小閔,我燒了幾個洋芋,你吃不吃?”衛哥哥說:“馬上。”對們道:“那好。好好跟肖老師學習,啊?”因他是看著我說的,我就使勁點了下頭。衛哥哥說:“肖老師你吃洋芋不?我給你拿兩個過來。”肖老師淺淺一笑:“不了,那是小諶老師特意為你燒的,我怎好奪人所愛?”郭一刀說:“我要吃!”衛哥哥眼睛一鼓:“茅廁頭的,你吃不吃?”說完到小諶老師屋裏去了。

毛毛悄悄對肖老師說:“肖老師,們在教室裏焐得有洋芋的,等下拿來給你吃……”

肖老師不感興趣,說:“你們把書都拿出來吧。”

她把門掩上,原本暖洋洋的屋裏頓覺又溫暖幾度。可能郭一刀的爸爸是中午過來給她說的,肖老師已經為我們準備好學習的桌子和板凳。她用兩張課桌拚湊在屋中央,幾張舊報紙像桌布一樣蒙在上麵,中間是一盞罩子燈,玻璃罩子擦得幹幹淨淨,她掩上門後過來將燈芯調長了一點,問們夠亮了不?郭一刀說:“夠了夠了!比電燈都還亮了!”

現在,嗄呦寨早就“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了,但那時早還沒有。當我們去請肖老師補課時,們公社“樓上樓下”還隻有公社和學校,兩棟樓都是公房,私人住樓上的隻有薛小萬家,也僅僅“上樓下圈”而已;電話隻公社有一台手搖式的,到現在嗄呦寨七八十歲的老人打手機還習慣說“搖個電話給外麵打工的小娃問他回家過年不”;電燈當時沒得——我記起來了,們嗄呦寨曾經點過電燈,生產隊用柴油發電機發的電,不僅點電燈,而且家家戶戶安了小廣播,記得家家的小廣播全都一樣,是一個和升子差不多大的木箱箱,鏤著一個五角星。發電機在學校坎腳、小堰坎上的那個集體房裏,天黑發電,廣播一叫電燈也亮了,但每天晚上隻發一小時電,甚至我懷疑隻有半小時,廣播一停電燈也熄了。這樣的“共產主義”隻得半年還是比半年多一點,就結束了,廣播也無用了,電燈也無用了。廣播無用其實還有點用,家家將木箱箱裏的那坨設備摳甩了,用碎布往五角星的十條邊裏麵一塞,當升子用了,而電燈線和廣播線幾乎無用,紮口袋都不好,因為還沒得棕葉子牢,用它牽牛,牛才甩腦殼回去趕蚊子,馬上就繃斷了。

那時——具體可以從我念小學的時候下延到一九九一年以前,們嗄呦寨還沒正規通電,因為我清楚記得到了一九九一年夏天,我中專畢業已經回靠山鄉(公社改成鄉了)工作半年多了,這才栽電杆架線把電接進來的,此前嗄呦寨照明的燈,大多以煤油為燃料,總的名字叫“煤油燈”,但燈形五花八門,一種模樣有一種模樣的名字。

煤油燈可分兩大類,一類是“坐燈”,一類是“掛燈”。坐燈可以頓在桌子上,掛燈可以掛在壁頭上或樓笆條上。

坐燈最普遍的一種,是用藍墨水瓶瓶和從小百貨攤買來的特製燈頭組裝的。如果舍不得買燈頭的錢,也可以自製燈頭。找一節廢電池,取下它頭上的那個圓蓋蓋,這個蓋蓋中心本身就有個圓孔,穿一根小竹筒筒在圓孔裏就做成燈頭了。用棉花撚一根燈芯穿在竹筒筒裏,墨水瓶裏裝進煤油,竹筒筒插進瓶瓶,電池蓋蓋扣在瓶口,燈芯吸滿了油,一點就燃,隻要油不幹,永遠亮著一小朵火。這種燈裝進巴掌大的一小間玻璃屋子,整體叫作“玻璃燈”。玻璃燈的玻璃“屋子”嗄呦寨誰也自己做不了,因為一沒有玻璃二沒有玻璃刀三沒有鋁皮,必須到箐口去買。玻璃燈防風,有一年晚上在楊家大土分包穀,外麵一錠墨黑,們家電筒打落了,們就是提著一盞玻璃燈去把包穀背回來的。玻璃燈還可以掛,們在馬房裏鍘草,就是它掛在柱頭上為們照亮。但玻璃燈必須侍候,侍候不好嘩啦一聲全打碎了,印象中我不止打破一盞,吃了母親幾回“掛麵”。

可能就因為玻璃燈的易碎,有人發明了馬燈。馬燈大家都知道的吧,電影裏經常看到,圓鼓鼓的玻璃罩子,特別亮。馬燈在大場合使用較多,比如在外麵分糧食,或者辦喪,但屋裏照明幾乎不用它,因為燈芯大,費油,沒必要——文學作品裏描寫煤油燈,一般都是“昏黃”,這我特別理解,因為們母親總是隻讓燈芯冒出燈管一小點,能點燃就行,一小朵火苗不“昏黃”才怪。

後來有比馬燈更亮的燈了,叫汽燈。汽燈的形狀和馬燈差不多,但馬燈點油,它點氣,不知啥氣。全箐口區隻有一盞汽燈,是箐口街上的老司從部隊上帶回來的。汽燈的亮度完全趕得上一百瓦的電燈,用慣了煤油燈,隻覺汽燈照得晾壩形同白晝。隻要供得起老司一包紙煙、兩斤燒酒、三天夥食、一天五毛錢租金的人家,盤酒都請老司來司燈。老司隻要保證他的汽燈把盤酒這家人的晾壩照得形同白晝,就隻管閑在一邊咂煙、喝酒,吃得飯了,盡管拿起碗就舀。在其他地方我不曉得老司受不受敬重,就們嗄呦寨來說,老司就憑這盞汽燈,人見人敬到一九九一年嗄呦寨的電燈亮了。到現在,一旦停電,嗄呦寨的人都還開玩笑說:“老司又在搗鬼了。”意思是,電燈“端”了老司的飯碗,老司一寒心的時候就故意把電整斷了。但我更相信,以前老司司燈時,如果主人家對他不客氣,他便曾經故意地讓汽燈熄過。

還有一種煤油燈,挖煤匠用的。這種燈形狀像壺,“壺嘴”是燈管,“壺把”供挖煤匠咬在嘴裏拉煤。為什麼要把燈咬在嘴裏?因為嗄呦寨有的煤層特別矮,煤洞也就特別矮,挖煤匠必須爬著進去、爬著出來。們經常看到挖煤匠爬出洞口,嘴裏咬著一盞燈,身後拉著一船子煤。現在都知道了,明火進洞是極其危險的事情,但那時挖煤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每次跟著父兄進洞挖煤,父親總以燈焰發綠為撤退信號,說燈焰發綠那是有鬼了——其實是瓦斯濃度高了。幸好嗄呦寨人怕鬼,否則不知燒死炸死多少在煤洞裏。

肖老師的罩子燈是從箐口買來的——或許是從縣城買來的吧,因嗄呦寨沒得賣所以我以為是從箐口買來的。裝油的玻璃器皿有點像個高腳杯,但更像嗄呦寨掃鬼叫魂時用蕎麵捏的“燈盞窩窩”——對了,我在電影裏見過一種燈,像古代用的酒杯,杯裏盛油,杯嘴(像鳥喙一樣)放燈芯,但在嗄呦寨乃至大方縣都沒使用這種燈,們嗄呦寨跳神跳鬼的時候,才用麵粉捏幾盞這種燈,點的是菜油,跳完後將麵燈分給小娃兒吃。兒時我看過的電影,抗日題材居多,那種燈不是山東山西的,就是河南河北的,依此我想,們嗄呦寨跳神跳鬼的“巫文化”,可能是從中原地區傳過來的。比如“叫魂”,巫婆喊的那一句“趙老五的三魂七魄回家來嘍”,就讓我聯想到電影《紅高粱》結尾處“我”的那句“娘娘娘”。

比起那些用墨水瓶做的燈盞,罩子燈起碼有三個好處,一是燈芯的大小可以調,燈頭側邊有個圓環,往前扭是調大,往後扭是調小,上廁所前調得小小的,小到隻見一點火子,回來一扭,頓時又亮堂堂的,既省油又省事;二是燈光經過玻璃罩,會增加亮度,可說“油半光倍”,隻是我無從破解那個玻璃罩的神奇;三是衛生,記得後來我在大方一中讀高中,寢室裏七八個人,夜裏十一點準時熄燈,但人人點起一盞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熬夜學習,次日起床,每人都是兩鼻孔油煙,但以前肖老師用的那種罩子燈,好像一點兒油煙也看不見。

每天晚上,肖老師給們三個布置完作業,她也學習,四個人剛好一人坐一邊,圍著一盞罩子燈各學各的,她輔導我們的意思,就是當們哪道題做不出來的時候,起身去她身邊向她請教。肖老師是個有良好習慣的城裏姑娘,即便冬天,在屋裏她也不穿外衣。她內衣可能不多,記得整個冬天要麼一件粉紅的毛線衣,要麼一件薑黃的羊毛衫。們站她身側,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清香,每一次請教總希望她多教們一點。我看見肖老師學習的草稿紙,厚厚一摞,每一張都寫得滿滿的,尤其數學題做得最多,每一個“x”都寫得像弓箭一樣有力。原來,肖老師沒讀完高中就到嗄呦寨來代課,一邊代課一邊自學,一邊用並不多的代課費彌補家用,一邊利用課餘時間準備參加高考。

學習,對們來說,是打豬草割草之餘必須完成的任務;對肖老師來說,好像是教書之餘必須完成的任務。一天晚上,由於郭一刀的作業老也完不成,拖到很深的夜裏。肖老師可能疲倦了,放下筆,拿出一件剛剛織了個開頭的板栗色毛衣,一邊打哈欠,一邊織,一邊陪著我們。後來們發現,這件毛衣好像也是她的功課,學習的時間再怎麼緊,她也要擠出一點來織它,哪怕就織幾針,就像現在我寫習慣了,再沒時間,也要擠一點來寫,哪怕隻能寫幾個字,也是對自己盡一小份責。再後來,們發現,原來肖老師那件毛衣並不是給她自己織的。因為有一次,們正要向她道別,她忽然讓毛毛等一下,然後拿出織得就隻差兩隻袖子的毛衣在毛毛身上比量,比了比後,自言自語說:“(大小)夠穿了吧……”毛毛驚喜地說:“肖老師,這是打給我穿的嗎?”肖老師忽然臉一紅,接著對毛毛說:“隻要你好好學習,以後長大了,有人會打毛線衣給你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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