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秘書的臥室兼辦公室是在一樓。記得是過道西側,推開窗子一眼就隻能看見小箐包包,小箐包包與這棟樓隻隔一個小毛窩。窗門外麵有一排保險柱,鋼筋的,用來防盜,嗄呦寨的空氣濕度大,房子才修一兩年,保險柱已經生鏽了。郭一刀家應該是從北數去的第三間、從南數來的第二間——這完全沒有記錯,因為我幾乎天天都去他家:一則公社食堂還在我家,母親做好飯命我來請郭秘書吃飯;二則我和郭一刀不能讓他老爹堆在辦公桌上的那些香煙白拉拉黴掉啊。
郭一刀抽煙是個高手,高在會吐煙圈。他喊我“別動”,我就站好,讓他的煙圈漸漸擴大來把我套住,一如太上老君的捆妖索丟過來套住孫悟空了。可憐這小子,郭秘書不在的時候,請我晚上陪他睡,我發現他夢裏會喊“媽媽”。但白天這小俠就有點逗人恨了,不知他發明的,還是從縣城帶來的,一種非常陰損的玩法,多少娃兒挨他整得再一見他就落荒而逃:別人站在操場上看風景、看女同學、想心事,他悄悄來到人家身後,蹲下去,雙手合十朝人家“後門”猛地一捅!挨這一下,不亞於被犀牛撬了一角,倘不嚴重,被襲的人隻是痛得涕泗橫流,倘若嚴重,那人是要痛得閉氣的!人家“咹咹咹咹”地哭,這廝故作茫然:“‘不幹不幹’?我才給你開個‘後門’嘛,不幹就算,你哭哪樣?”
兒子搗蛋的事父親哪會不曉得?郭秘書真怕他混不出頭,叫他每天晚上到衛哥哥那兒去學英語。恰好當時們學習小組正不討家長喜歡,母親就將我收了回來,毛毛的老媽就將他收了回來,讓我們和郭一刀一起去衛哥哥那兒“上夜校”。這事其實是由衛哥哥的父親閔伯伯提出來的,那晚他從學校遊過我們家來,正遇郭秘書在跟們父親喝“老者酒”,欣然加入進來。兒子跟他兒子學英語,郭秘書當然要對閔伯伯說個把謝字,閔伯伯酒到興頭上,對們父親說:“興堯,我小衛兒一條牛也是看,兩條牛也是看,讓你家老五也去學!”當時毛毛家媽來們家借父親捆車的大繩去幹啥,一聽閔伯伯這話,“喲!”就對他說,“那就三條牛做一路唄,們家毛毛也去跟小閔老師學!”就這樣,大的學習小組解體了,們三人又新組了一個小的學習小組,天天晚上定時到衛哥哥兩爺崽的那間宿舍“上夜校”。
大家都公認我的英語學得好,但其實不是好,而是特別好。記得一個星期衛哥哥給們上兩三節英語課吧,本來我最喜歡語文課的,自從開了英語課,更喜歡英語課。一則衛哥哥愛給們講些“馬路是石個兒麵的”和“糍粑是糯米打的”之類笑話,二則我的確對這門洋話有興趣。我是個很有英雄主義的人,我假想著有一天,八國聯軍又打了進來,我忽然出現在他們跟前,指著他們大鼻子用英語罵他們:“你茲禿尾巴孤寡挨刀砍腦殼的些!”肯定嚇死他們了:“啊?他怎麼會講我們的話?”每想到此,我都挨不住地笑出聲來:“咕咕!”
衛哥哥教我們的,還隻是些簡單的東西,二十六個字母,不多的單詞,比如學校“石鼓”,教室“卡拉石壟”,哥哥弟弟“不拉揉”,姐姐妹妹“賒石頭”,對別人來說,可能說都說不抻抖,更別說記住,然於我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念得跟滾炒豆似的。所以,每天晚上衛哥哥就讓我輔導毛毛和郭一刀,說:“你看倒他兩個學。你們不懂的就問他。我出去一小下。”可是,他這一去,根本不是“一小下”,而是一大晚上。
學校樓的結構也是中間過道,兩邊房間,樓梯也在房北頭“山尖”邊,衛哥哥和他老爹這一間是一爬樓進去的左手第一間。偶爾,們聽見南頭某一間屋似乎開了一下,接著衛哥哥的話聲漏了出來,而且,隱隱的似乎有異性的悄笑聲。開始,們不曉得他去的哪個房間。因為樓上住著兩個代課的女老師,一個是劉校長的小姨妹、諶老師的幺妹,另一個姓肖,也是城裏來的,均比衛哥哥大不了幾歲,也即她們頂多不過十七八歲,她們的宿舍門對著門。後來,郭一刀說:“我去偵察一下。”擱下筆就去偵察。我和毛毛再也無心書本,扒著門框看他怎樣偵察。走廊也是木樓板,很容易弄出聲來,所以郭一刀踮著腳、扒著牆壁,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南頭摸去。摸到地頭,他先把耳朵貼在肖老師的房門上聽了聽,可能沒聽到啥,就一跨,二跨,輕輕跨到小諶老師屋門口,照原將耳朵貼到門上去聽。這一聽,他耳朵像粘在門上了一樣,許久不肯拿開。們知道他聽到內容了,毛毛就輕輕朝他打了聲口哨。那廝側臉看見們露在衛哥哥門外的兩個腦殼,也就伸手朝們一勾,笑眯眯的,笑得很豐富。
們趕緊擠出門來,郭一刀見們要衝,急得指了指樓板。們不得不高抬腳低落步,好像偵察兵去摸崗哨,悄沒聲息地朝目標靠近。等我們也到了地頭,郭一刀主動讓出兩個身位,於是,三個腦殼都粘到小諶老師的門上去了。
衛哥哥:“沒得了……”
小諶老師:“再擺一個嘛,啊?”
衛哥哥:“都擺了幾晚上了,我曉得的白話全都擺完了啊。”
小諶老師:“不!們不嘛!們叫你再擺一個!要不是,們就不許你走!”
衛哥哥:“不許走?意思是今晚上我在你這裏睡了?”
小諶老師:“流氓,我打死你!咕咕……我打死你……”
衛哥哥:“哎喲!君子用嘴說,牛馬動蹄殼……哎喲!”
郭一刀說:“拐!真的在打嘞!”
我問:“幫不幫閔老師?”
毛毛說:“怕不好幫得吧?”
就聽小諶老師一聲喝道:“哪個在外麵?”
衛哥哥將門一拉,我三個險些栽了進去。
郭一刀刹住腳,舉起手來說:“報,報告……”
衛哥哥嚴肅地問:“喃事?”
郭一刀說:“作業做完了,們回去了要得不?”
衛哥哥一揮手:“去吧,喲,夜深了,你們快回家吧——我也走了。”
們回頭一看,隻見小諶老師嘟口嘟嘴的,兩個大白果眼朝衛哥哥瞪得是圓嚕嚕的。又聽“咿呀”一聲,肖老師的房門開了,捧著一本書的她問小諶老師:“閔老師咋不再給你擺兩個白話?”“哐當”一聲,小諶老師將自己的門砸上了。
那時已是初冬了,外麵一錠墨黑,冷風颼颼地吹。們試探著下了樓,說:“怕洋芋都燒化了,快去看看!”郭一刀是們班的生活委員,摸出鑰匙來摸索著打開了們的教室,頓見黑板右前一籠大火燃得亮堂堂的,同時一股溫暖的氣流撲麵而來。們各人掏一個火洞,掏出頭十個洋芋來,焐得軟綿綿的,正好吃。各人拉了一張課桌,圍著火坐了上去,雙腳踩在火腦包上,把洋芋吃了再回家去。原來這些洋芋是我和毛毛從各自的家裏偷來的,不能帶回家吃,否則,毛毛家情況我不曉得,但我家情況我是曉得的,如果母親發現她留來做種的洋芋被我偷去燒吃了,非“請”我“吃掛麵”不可。
郭一刀畢竟是城裏娃,衛生是要講的,湊著火的亮光將洋芋過過細細地剝了皮才吃,而我和毛毛講究什麼,囫圇吞薯。郭一刀看我和毛毛吃了兩個洋芋,忽出驚人之語,說:“你兩個以後一定要當大官!”
“丈呢?”我和毛毛大奇,洋芋停在嘴邊,同聲問道。
郭一刀說:“你看你們吃洋芋,先在手裏捧幾捧,對不對?”
我說:“不捧燙手呀!”
郭一刀接著道:“然後,拍幾拍,是不是?”
毛毛說:“不拍,難道搭灰都吃了不成。”
郭一刀:“又吹。”
我說:“不吹燙嘴。”
郭一刀正言道:“所以你們以後要當大官。我老爹講的,當官要會吹、捧、拍,他因為不會,才挨整到你們嗄呦寨茲個鬼地方來的。”
毛毛說:“可能是你老爹沒燒洋芋吃過……”
我打斷毛毛的話,嚴肅地說:“郭一刀,我向你提出抗議!”
郭一刀一怔,說:“哪樣?老五,你講哪樣?”
我說:“們嗄呦寨不是鬼地方。”
“噢,你說茲個。”這廝咬了口洋芋,含含糊糊道,“還不是鬼地方麼,連電燈都沒得。根本就是鬼地方嘛。”
我頑固地說:“不是鬼地方。們嗄呦寨坐的全部是人。”
“鬼嘍!”郭一刀說,“老五,你自己說的,小堰背後坐的是囤籮鬼。”
我急了,說:“那是埋在墳裏的死人!”
毛毛說:“哎呀你們講喃鬼嘛,等一下你兩個要從那所墳背後過的,你們念他背地,不怕他從墳裏跳出來?”
郭一刀問毛毛,喃叫“念他背地”。毛毛說:“就是背地裏念他嘛。們嗄呦寨有句話,叫‘當麵念不得背地’。”
我補充:“還有句話,叫‘貴州人念不得背地’。”
郭一刀說:“我老爹說的,其實世界上並沒得鬼。”
我抓住他這話,說:“那你更不能說嗄呦寨是鬼地方!”
郭一刀不滿地說:“哎呀老五你緊倒(老是)爭茲個有喃意思嘛!”
毛毛說:“郭一刀,我覺得老五說的是對的,們嗄呦寨不僅不是鬼地方,而且應該是好地方,要不然,你家本來坐在城裏,劉校長家也坐在城裏,還有小諶老師和肖老師,都是坐城裏的人,為什麼都到嗄呦寨來?”
我說:“就是。說明們這裏好坐!”
郭一刀說:“老五,我認怕你了,好地方就好地方了,要得不?”
“哎——”停了一下,這廝說:“正兒八經的,我問你兩個,你們說,小諶老師和肖老師哪個要生得好呔?”
毛毛說:“兩個都生得好。”
我說:“但我覺得肖老師比小諶教師的脾氣好。”
“對對對,”他兩個一致點頭。郭一刀跳下火腦包,嘴角特差捺到下巴腳,比比劃劃地說:“小諶老師剛才砸那個門喲——乓!”
第二天一進教室,郭一刀悄悄對我和毛毛說:“我跟我老爹說了,們數學比英語差,以後不補英語了,去跟肖老師補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