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第二十章

詞典上有個詞叫“幹(gàn)楨”,意思就是舂牆用的夾板——嗄呦寨叫“牆板”。用牆板築土牆叫“舂牆”。我家馬房就是土牆房,我對舂牆有印象:牆板箱裏填泥,用牆杵築緊。牆杵用木棒做的,比大人身長,中間細兩頭粗,類似沙和尚和魯智深的兵器,但一端圓如捶草棒,用於大麵積舂築,一端像楔子,用來築靠近牆板的部分。緊緊地舂滿一箱泥巴後,拆掉牆板,牆已成,一箱牆叫“一板牆”。一板一板地舂,一圈一圈地長,就舂成一棟土牆房。牆舂到高處,舂牆的人是很危險的,現在修高樓的建築工人有高空作業保護措施,那時們農村舂房子什麼保護措施也沒有,全憑膽量。舂牆舂到“山尖”上,叫“提尖子”,這時更懸,因為牆的長處在一板一板地往上減,到了“尖子”上,隻舂半板牆,最高也最窄,非膽子最大的人不能勝任,所以“提尖子”的人都是師傅級的舂牆高手,我想應該叫他們“杵匠”,就像煉鐵的師傅叫“鉤匠”一樣。舂牆摔死人的事情不是沒有,但嗄呦寨好像沒有,隻是,還沒來得及搭梁架椽捂蓋兒,山尖垮了,這樣的事時有發生。強大叔家那棟,垮了再舂,舂了又垮,三回才定輸贏,嗄呦寨的建築專家分析是因為那一片紅沙泥黏性不好,嗄呦寨的陰陽先生分析是因為選的屋基風水不好——嗄呦寨有句話叫“人窮怪屋基,飯趴怪筲箕”——但托包產到戶的福,強大叔又會醫,他家後來並不窮。

兩間屋之間的隔牆,嗄呦寨叫“幹隔”。我猜這詞的來由應該和“幹楨”有關。嗄呦寨又有句話,叫“喝酒不吃菜,醉了不要怪”,這是經驗之談。我後來喝酒,很少動箸,一般三五巡就醉了。但有的人,飲了一杯後要吃好幾嘴菜再飲下一杯,更甚者一杯酒做兩口喝,中間吃一嘴菜,他自己解釋這叫“打幹隔”,非常之形象。忽一年,不知哪兒吹來的風,嗄呦寨猛地時興將木幹隔竹幹隔土幹隔改成磚幹隔,我家也改了,木幹隔拆來打家具,父親去瓦窯上拉了幾馬車好磚斷磚,和了一堆灰漿,重新砌了一堵磚牆。既然大家都改幹隔,這不稀奇,稀奇的是,幫們家砌牆的是一介女流,讓從來知道女人隻會挑花繡朵的嗄呦寨人大跌眼鏡——如果人人都像秦果兒的爸爸戴一副眼鏡。這位女士是們學校那位用網在小堰塘裏沒撈出魚來的老師的夫人,從縣城來嗄呦寨省親,因她先生和大哥同事,兩口子在們家吃了頓飯,她便說,我幫你家改幹隔吧。們一聽,大吃一驚,說,你會?原來伊竟是一個專業的泥水匠呢。這才相信,毛主席說的“男同誌能辦的事情,女同誌也能辦到”,一點兒不虛。也才醒悟,幹隔改革的風原來是從城裏刮起的。

父母加個夜班將木幹隔拆了,次日一早,父親才拉得第一車磚來,母親剛用石灰和細泥拌好灰漿,師娘真的過來,捋腳抹手,戴上一副白紗線手套——嗄呦寨從此知道,幹活也該戴雙手套——小半天工夫就砌好一堵磚幹隔。為固定門,師娘在緊挨門框的磚牆裏卡了一塊和磚差不多大小的木枋,用一棵特大的洋釘將門框釘在木枋上,她說這塊木枋叫“木磚”,們聽了也覺新鮮,還以為隻有泥巴燒出來的才叫磚,原來一塊木頭也可以叫磚。

秦果兒家拆掉的刺竹幹隔,在馬路邊他家豬圈門口堆了半年多時間。眼看快淋爛了,們以為他家不用這些刺竹了的,就試著偷幾根吆豬耍棍,被他老媽發現,大聲嗬斥,又說是有用的。

我對秦果兒說,們撿你家小半截竹子鬥老巴鬥,你媽該不會吼吧?

秦果兒說,你悄悄去撿小半截唄。

他問我,老五,你鬥老巴鬥幹啥?

我說,老巴鬥不是用來咂煙的嗎?

果兒大驚:你會咂煙?

我撇撇嘴道:不會就不會學?

這廝說:那我也要鬥老巴鬥!

他便學我挑選了一根刺竹,卻不敢在家裏鬥,偷偷跟我到們家來。們用刀——我用薄刀,給他一把鐮刀——從刺竹上削了子彈殼般一個竹杯下來,用辣子扡在接近杯底的壁上烙穿一個眼眼,去莊幺爺家竹林裏修了些竹椏巴,從中選一根空心的斫一小截鬥進竹杯的眼眼裏,一個簡易的老巴鬥就做成了。

嗄呦寨把煙鬥全都叫成“老巴鬥”,也叫“煙杆”。但其實老巴鬥和煙杆是不一樣的。老巴鬥堪稱工藝品。就我知事以後看到的老巴鬥,它們既原始又現代。所謂原始,老巴鬥的主體部分是竹根;所謂現代,老巴鬥的煙套和煙嘴是銅或鐵的工業製品。

一個老巴鬥由煙鬥和煙杆兩部分組成。知道的人都知道,竹根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竹子底部那一坨,因為它是一根竹子的根本,我姑稱其“父根”;一部分是那些向四麵伸長的根枝,由於它們負責繁衍竹筍,我姑稱其“母根”。煙杆取的是母根,其形狀像一個幾乎扯直了的英文字母“Z”,或是數學符號“≈”,實際更像一把湯匙的側麵,指南針的那把湯匙。

竹之比為“虛心”的楷模,蓋因它是空心的。但竹之根並不空心。我曾經不止一年看著老巴鬥的煙杆大惑不解:它彎得像一根蛐蟮,父親是怎樣將它從頭至尾烙穿的?難道燒紅的鐵絲會轉彎嗎?實踐出真知,我試了試,鐵絲並不會轉彎。這就怪了,不僅怪,而且神了。父親一個老巴鬥用了頭十年,所以沒見他再做老巴鬥,這個疑惑也就存了好多年。問他,他並不揭謎,讓我自己想。想了多年才想明白,敢情他先將竹根拉直,烙穿後再彎成煙杆的形狀。現在要對答案已不能,因為老巴鬥的主人於多年以前死了。有時心裏會怨父親,在他來說一定簡單的問題,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但世間很多問題根本就沒有現成的答案,老頭子不告訴我,自有不告訴我的道理。

老巴鬥的煙鬥取的是竹子父根,葫蘆形,或者說像一顆電燈吧。其上部是漸變竹子的部分,所以光滑,但因為不空,要麼鑿,要麼烙,從頂部開始,弄出一口“井”來,安裝煙套。其下部為球狀,腰上烙一洞洞與“井”相通,煙杆鬥在洞洞裏。球上布滿規則排列的瘤子,宛若無數隻雞眼。說無數,其實它們有多少顆,老巴鬥的主人是反反複複地數準了的,據說這些“雞眼”橫幾列豎幾行總共好多顆,都有說法,與老巴鬥的主人的命運有很大關係呢。所以幾個老者在一起,總見他們在互相賞析他們的老巴鬥,賞析的就是那“麻子顆顆”,據說如果“麻子顆顆”好的,一個老巴鬥價值一兩百元,相當於現在的一兩萬了。但我以為老者們炒作老巴鬥跟現在那些人炒作蘭花一樣,一個老巴鬥值幾百元,一株蘭花值幾十萬,相信的人才會上當。蘭花我不好說,但老巴鬥我敢說就隻能咂煙,如果多一樣功用的話,就是父親在萬分惱怒的時候可以用它那“麻子顆顆”敲們,用它那蛐蟮一樣的煙杆抽們。

但老頭兒不在了。老巴鬥還在,麻子顆顆和煙杆當年他都抹了雞油,至今黃澄澄的。於們來說,這卻是無價之寶了。

那天我和秦果兒背著大人,用們自製的老巴鬥各人咂了一杆山煙。結果我和他都醉煙了,兩人都撲在板凳上,不不,簡直就是掛在板凳上,又打幹噦,又不敢站起來,因為一站起來就要暈倒。我不知他感受如何,自己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就像攝像機在地震中拍到的畫麵。仿佛我從大岩頭上摔了下來,老在半空裏落卻又落不到底,板凳像是我情急之中撈到的救命稻草,我死死地將它抱在懷裏。心裏則非常難受,想要嘔吐,卻什麼也吐不出來。我真擔心自己就要死了。大概有半把個鍾頭吧,暈眩才慢慢消退,但我和秦果兒還傻呆呆一個看著一個。我問他:咋的?他說:暈!他問我:你呢?我說:跟要死了一樣。

從那以後,我是再也不敢嚐葉子煙的味道了。但剛參加工作時,由於煙癮太大,有點開銷不起,真想改咂葉子煙,那樣的話,用一個月買香煙的錢就盡夠買一年的葉子煙,於是就裹了一杆葉子煙咂來試試,可才得幾口,就有點暈了,頓時回憶起兒時那次暈煙的滋味,趕緊將老巴鬥遞給父親。這是後話了。回去從我怎樣學會抽煙說起。

但其實我先會喝酒後會抽煙。所以還是從學習喝酒說起吧。

那時不知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沒有,但即便還沒開可能也快開了吧,反正對農村做生意限製不是很緊了,開始有人煮酒熬糖。

母親愛說,“七十二行,煮酒熬糖”,又說“行行出狀元”。前一個引號的意思,大約開導人不要瞧不起煮酒和熬糖這樣的小行當,其實煮酒熬糖並不下賤,而且可以謀生,總之是比偷搶擄殺高尚得多;後一個引號,應該有兩層含義吧,其一,隻要幹一行愛一行,行行都可幹出名堂,其二,世間好路不止讀書一條。這其二卻有悖母親對我們的訓導,因為她最愛告誡我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

酒是燒酒,糖是麻糖。熬麻糖我沒見過,據說將糯包穀浸泡發芽,叫糖芽,用磨將糖芽推細來煮,所謂熬就是翻來覆去地煮,熬成糨糊後再扯成麻糖。所以熬麻糖也叫“扯麻糖”。“扯”的工藝類似於“拉麵”,但拉麵最終拉成條狀,麻糖扯夠筋絲後合成一大塊,冷卻後變得異常堅硬。然後就背著麻糖走村串寨地賣,給錢也行,用包穀調換也行。賣麻糖的人一手拿一把小錘,一手拿一把鑿子,一邊走,一邊用小錘“當當當、當當當”地敲打鑿子,吆喝“賣麻糖嘍、買麻糖囉”。至今嗄呦寨的小娃有首童謠:“當當當,賣麻糖;當當當,賣麻糖。麻糖甜,討人錢;麻糖香,討婆娘。”買麻糖也叫“敲麻糖”,說,你給我敲二兩。賣麻糖的便放下夾籮——麻糖用一個簸簸裝了,簸簸擱在籮口上,換得的包穀裝在夾籮裏——揭開蒙在麻糖上的濾帕,鑿子一站、錘子一敲,鑿下一小塊來,扯小秤一稱,大約也就二兩。冷時麻糖硬得像石頭,在火上一烤,軟了。但麻糖之糯,老年人一般不敢吃的,怕把牙齒扯落了。

我不喜歡吃麻糖。因為有人給我描述扯麻糖的場景:

白天不得閑,煮酒熬糖都在晚上。扯麻糖的人趁著大月亮扯麻糖,扯得一半筋絲的麻糖像一床洗來擰幹的臥單,挽在拴馬樁上繼續扯。所謂筋絲,指的就是麻糖的糯勁,一鍋麻糖那是多少粒糯包穀粉碎而成的合力,用們嗄呦寨的話說,麻糖“綿給給”的,兩口子一人拽起“臥單”的一頭,蹬緊了八隻腳將它扯長。農民幹活時愛往手心吐口水,比如使鋤,搓索子,手心沾了口水更帶勁,這扯麻糖的兩口子扯麻糖也是這樣——描述的人說,不光他兩口子了,所有扯麻糖的人都是這樣——一邊扯著麻糖,一邊往手心裏吐口水。

但我不敢說人家的麻糖有點髒。因為我太知道了,們家烤燒酒的“酒顆”,是在地上扒涼的。打籃球都說“落地抃屎”,這還不髒?

嗄呦寨是們家最先煮酒。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後,並且隻有們家煮酒。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搞個體經濟,多少需要一點膽量;因為們家讀書人多,入不敷出,所以父母“豁出去了”。換了別家,叫們都不讀書,而是出工搶工分,溫飽無虞,不必冒這被“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危險。

爺爺據說解放前就開過釀酒作坊,所以們家釀酒的技術屬於家傳。父親請木匠打一個巨大的酒甑,跟冒沙井的壇匠訂了一口龍壇,向方隊長借一百斤包穀起本,這就開始煮酒。

跟方隊長借的糧食,是集體糧。因方隊長和父親是“幹老親”,他不好不借,但也委婉地說:“興堯,你家經常借糧食,群眾的意見是相當大的……”父親願聞其詳。方姨爹道:“他們說,你四個兒子,一個都不出工,反而跟集體借糧食。”父親說:“但我家有借有還啊。”方姨爹說:“可還了又借啊,哪年哪代才還清楚?”他是個直人,加之們大妹是他幹女兒,所以好言規勸父親,別再把們兄妹都“養”在學校裏了,全撤回來出工,保證糧食滿出山尖。父親也是直人,且平時跟“幹老親”無話不說,當即脖子一梗,道:“除非國家規定,年滿多少多少的人一律不許讀書,一律要參加生產隊勞動!”方大姨爹搖了搖頭,你愛窮我也無法,但糧食還是借給父親背出集體房了。

父親才出集體房,遇見一個隊幹部,就是當年誣賴母親偷種子炒包穀花給我吃、帶著人把們家抄了並趕上牧場“充軍”的那位,一見父親又借得糧食了,他對方隊長敢怒而不敢言,但非得“踏謔”(挖苦)父親幾句不可,乃道:“興堯,你站倒,我跟你商量件事咹。”父親願聞其詳。此公道:“你四個兒子兩個姑娘,全在學校讀書,一分工分不搶,一家人還有吃有喝的,想必你家很有錢吧,我想跟你借兩塊錢,不知肯不肯?”嗄呦寨即便所有人家都沒錢了,這人也不會沒錢的,但他說得是那麼一本正經,父親暗歎這人心子也太毒了,簡直就是個毒蟲。父親對這種人的態度是不卑不亢,說:“我這不是又借糧食麼,哪有錢……”“怪了!”此公不待父親說完,搶白道:“是啊,你借們這樣多回都借得,怎麼我才跟你借一回就不肯呢!”父親苦笑道:“真的沒錢借你啊,要不要我翻包包給你看……”此公冷笑道:“錢存在銀行哪個曉得?”父親再不願跟他糾纏,幹脆道:“是啊,我家的錢確實存在銀行。但要等他幾個讀完書才能取。你如果等得到那一天,我就取兩塊借你那有什麼!”此公還要再說,是方隊長出來解散了。

父親的話說對了,後來因為知識改變了我們的命運,領工資就是從銀行裏取錢。但可惜那位老先生用心過度,大概是心機堵塞了心肌吧,不幸早逝,沒等到父親可以借他兩塊錢的這一天。

當街的正房,爺爺家一半,們家一半。爺爺年輕時候闖蕩江湖,依我想象,大概曾經是這樣一身裝束:足踏淺口布鞋,頭紮青色絲帕,一件藍色的對襟長袍紮一根黑色的腰帶,別一把小火銃,扛一根齊眉棍。人在江湖,尤其當年亂世,爺爺想必有一些仇家,比如他當保長的時候,就曾經用圍裙兜著子彈打土匪,所以,修這棟房子的時候,他便多了個心眼,在堂屋的神龕壁頭後麵設計了一間夾屋,和堂屋等長,大概有一個普通走廊那麼寬,這是一間密室,萬一要命的人打進寨來,盡夠一家人躲藏進去。在我發現這間密室的時候,天下早就太平,它的用途是堆放雜物,和堂屋一樣,一頭是我們家的,另一頭是爺爺家的。父親和爺爺相商以後,就將密室的後麵一堵木板牆拆掉,擦著屋簷的滴水線另砌一堵磚牆,經這一擴,堂屋後真的就多了一間長形的屋子,父母將屬於們家這一頭做了酒坊,但依然窄,砌了一座大灶後,剛好夠一個人圍著灶火操作。大約不到一年,爺爺家在他們那一頭也同樣砌了一個灶火來煮酒,為防兩家家什混亂,依爺爺的主意,父親用磚在這長屋的中軸線上砌了一道矮他一頭的幹隔,以防我們跑過去亂拿爺爺家家什,或在他家的灶洞裏燒洋芋吃——爺爺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責怪我們。

酒甑呈喇叭狀,差不多有水缸那麼高,下口大、上口小,但上口也有水缸那麼粗,所以在它腰上一左一右係了一綹布,以便兩個人拎上拎下。酒甑腰上有一孔,蒸包穀時用布或包穀殼塞住,烤酒時將酒梘插入此孔導酒。飯甑的甑箅是篾條編的,但酒甑的甑箅用篾條來編可不行,因為做一缸酒一般都蒸一百斤包穀,篾條甑箅是絕對承不起的,故而酒甑的甑箅是用木條做的。還有一個甑蓋,蒸包穀時用來蓋住甑口。

不知為什麼叫“煮酒”?包穀蒸熟了密閉在龍壇裏發酵,再回到酒甑裏烤酒,蒸、釀、烤,根本沒一個煮的過程。有的嗄呦話讓人費解。比如哪家盤酒,總管吆喝來賓入席是這樣喊的:“主人家三親六戚,都請坐桌子了啊——”明明坐的是板凳,如何說是坐桌子?坐到桌子上成何體統,再說桌子上盤盤碟碟的,叫我怎生坐得——遠來的客人可能無所適從了吧。

白天要忙地裏,煮酒一般都在夜裏。將一口特大的鐵鍋坐在灶上(這口鍋叫“地鍋”),加水後安上甑箅,再架酒甑,然後將一百斤幹包穀下甑。添了不知好幾道“甑腳水”,包穀蒸到開花的程度,母親這才將熟睡的們幾弟兄叫起來幫他們“出甑”。母親說,看到們睡得豬兒狗兒的,真不願把們叫醒,但出甑需要很多人手,悄悄看了們許久,還是狠下心將們一一拎下床來。不拎不行,若隻在灶房裏喊,們往往答應一聲便又睡著。

灶房裏蒸汽彌漫,掛在門柱上的玻璃燈挺著身子,玻璃上霧了一層,燈光益發昏黃。燈芯卷成蘑菇狀,就像原子彈爆炸後騰起的蘑菇雲,母親見了特別歡喜,滿懷喜悅地對我們說:“看,燈花開了。”原來,嗄呦寨有這麼句話:“燈花開,要進財。”們望著燈花,憧憬著這第一缸酒給們家帶來的“開門紅”。

灶房裏窄壕壕的,一家人線狀作業,父親踩在一根板凳上,伏在甑口用一把映山紅的大撮勺將酒甑裏的包穀撮到頓在甑口的大撮箕裏,母親站在灶邊,踮腳舉臂,兩手扶著撮箕,等父親將它裝滿,便半拉半托地將撮箕搌下來,移交給等在門邊的二哥,二哥接來頂在肚皮上,抬往堂屋;二哥才走,三哥馬上填補上來等著抬第二撮箕。

酒房連著老屋的裏間。二哥三哥抬著蒸熟的包穀穿過中門,至外間往右轉進堂屋。我的崗位在堂屋。他兩個將熟包穀往堂屋地上一倒,把活路移交給我。我的任務是用一把十幾齒的木耙,將熟包穀均勻地在地上攤開,以使它們在最短的時間裏退熱。蒸熟了用來烤酒的包穀有一名兒,叫“酒顆”。我一遍又一遍地,一點兒也不敢懈怠地扒著酒顆,直到涼透。然後,父親親自“和酒”:將兩顆還是三顆我已記不得究竟多少顆酒藥捏碎後撒在酒顆裏,反複耖勻。和好後,再將酒顆盤到樓上裝進大龍壇裏,也是線狀作業,父親蹬在一架木棍樓梯的腰間,我在樓門那兒,三哥撮一撮箕酒顆抬到樓梯腳,遞給二哥,二哥將撮箕舉起來傳給父親,父親高空作業傳給樓門邊的我,我抬去給母親裝壇。樓笆是刺竹和刺杧編的,一踩一閃悠,還咯吱咯吱響,這恐怕是這場辛苦的夜活當中我所能領受到的唯一樂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