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顆裝壇後,用一片從尿素口袋上剪來的塑料布蒙住壇口,緊緊地紮在壇頸上,一絲絲氣也不許走漏。密閉了五七天吧,父母說酒“來”了,就架甑烤酒。也是選的晚上,折磨他們自己不說,專門要折磨我們似的,讓人不得一頓好覺,夜半三更又拎下床來。父親還算聰明,將酒房門頭的樓壁拆掉,從這一缺口直接將酒顆從樓上送下酒房。還是線狀作業,母親用水瓢將酒顆從龍壇裏舀出來,二哥三哥一撮箕一撮箕地抬到缺口,父親依原踩著根板凳,一撮箕一撮箕接來倒在酒甑裏。我的任務,踩一根板凳趴在甑口,拿一把竹笆子,一見哪兒的酒顆冒出蒸氣便迅速扒一點別處的酒顆去蓋住,堅決不許酒蒸氣逃跑。裝完甑,在甑口坐一口比地鍋小一箍的大鐵鍋,叫“天鍋”,注滿冷水,從此以後,隻要天鍋裏的水溫度稍高,便要馬上換成冷水。熱騰騰的酒蒸氣遇到冰涼的天鍋底,凝結成液體,彙於鍋底的尖部,掉進酒梘,叮叮當當流到灶邊酒壇裏。酒梘搭在壇口上,壇口蒙一塊毛巾,也是不許酒氣走掉。
父親一挑接一挑地去井裏把水挑來,母親守在灶邊換天鍋水,大約七八分鍾換一次,總之父親挑一擔回來,就換一擔進去。婆婆心疼女兒了,試圖說服她去睡覺,她來替她換水,但說不服,婆婆小腳小個子,天鍋幾多高,她不能勝任這項工作,更別說母親絕不肯讓她再辛苦的。白天父母出工我們上學,婆婆從早到晚在屋裏忙,別看三尺小屋,父親認真計算了一下,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婆婆一天在屋裏走過的路,不下六十裏,也就是說,相當於從嗄呦寨走到大方城了!婆婆也不太相信。據她說,就在剛解放劃成分那年,傳聞們外公要被劃為地主,她拄著一根竹杖去縣城打探消息,才四十裏路,險些沒把小腳走跛,在親戚家歇了好幾天這才慢慢走回猴子山,而且中途還在六龍娘家住了一夜呢。
兩娘母都可惜天鍋水,既然兩個都不肯休息,母親和婆婆就把全家人穿的,乃至哪兒翻出來一綹布襟襟,都利用換下來的天鍋水,洗得清紗亮線。裏間窗腳父親砌了一個雞圈,像箐口那些凸在店鋪外麵的櫃台,圈門開在屋裏,當公雞在裏麵“咯歌”一聲叫響,一缸酒也就烤得差不多了。
酒剛烤出來時度數高達七八十度,父親說,爺爺講的,這叫“華子酒”。這個“華”是否就是“花”的通假字呢?華子酒倒在碗裏會激起一層酒花,經久才散。而爺爺追求的最高煮酒境界,就是缸缸他都想烤成“花酒”,我時常過南耳房爺爺家和小幺叔玩耍,每每見爺爺賣酒都要將酒先倒在碗裏給打酒的人看:“看,有花!”事實上,我做了個試驗,用力將水倒在碗裏也會起花。與“華子酒”相對的是“尾子酒”:越烤,酒的度數越低,後來幾乎沒啥酒味了,叫“尾子酒”,們習慣叫“酒尾子”。當年們家煮酒時,黃牛嶺國營酒廠以其“高度酒”享譽大方乃至黔西北,靠山分銷店有售,酒壇像挨鬥的“四類分子”一樣掛一紙牌,請大哥用毛筆寫的廣告:黃牛嶺白酒,四十五度。們家的酒可舍不得隻烤四十五度,至少要烤到四十度,以便多接幾斤酒尾子摻在華子酒裏。四十度起先是靠父親的舌頭嚐出來的,用酒提子勾一小口一嚐,說:“差不多四十度了,不接了吧?”後來大哥“發明”了一種酒尺,一根竹片上好些刻度,插進酒壇提出來一看,酒濕到哪個刻度一目了然,說:“四十零半斤了,不能再接啦!”趕緊將酒壇抬走。
們家至少額外供了兩個菩薩,一個是藥王菩薩,因為父親時不時給人醫牛醫馬醫豬,要他保佑他醫啥啥好,一個是酒仙,因為們家煮燒酒賣,要他保佑們家煮酒缸缸好。們家的酒一百斤包穀煮一缸,一缸酒一般隻能烤四十斤,烤上四十五斤就算酒仙保佑的了。但記得有一缸酒特別離譜,酒尺都量到七十斤了,父親一嚐還有四十多度,把他和母親嚇得夠嗆,兩人撲爬禮拜地趕緊去堂屋燒香燒紙,磕頭作揖地說:“不知酒仙大駕光臨,請恕們家招待不周!”那一缸酒最終烤了七十五斤,其實都還有度數,但父母堅決不再接了,一邊有點可惜著,一邊互相安慰道:“們還是不要太貪心了,啊?”
我後來所以成為小有名氣的“酒瘋子”,都因為酒喝得太早了。我的“酒齡”,應從小學時算起。幾乎每烤一缸酒我都在現場,起初,我是想學父親一樣嚐一嚐酒度,但華子酒挺辣,眼淚花子都辣出來,後來便隻嚐酒尾子,裝模作樣地咂著嘴說:“嗯,差不多哉?差不多也!”
父親好客,一般客人他都要舀兩碗酒陪人家喝,母親時常埋怨賺的還沒他喝掉的多,但怨歸怨,她卻總從雞窩掏兩個雞蛋煎給父親和客人下酒,這恐怕連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吧,因為一個雞蛋值六分錢呢,剛好夠們買一個作業本。有時客多,父親和他們“劃拳打馬”,頂不住時,反手一招,大哥二哥三哥趕緊站到他身後幫他代酒。我聽很多人講他們喝酒的經曆,據說還沒滿月時父親就用筷子沾酒給他們咂,但沒聽父母說起對我有過這樣的“培養”,我無非一見父兄們醉得一塌糊塗,每每於胸中便升起“英雄氣概”,暗誓要為他們“報仇雪恨”,所以偷偷從喝酒尾子練起。
一日,對門寨的驢子、元寶,小堰邊的毛毛,到們家找我玩耍。婆婆和母親帶兩個妹子到梁下大姨媽家串門去了,當時隻我一人在家,我打算讓他們嚐嚐酒尾子的味道,便從屋角將裝酒尾子的瓦罐一抱抱來,每人滿上一碗。若父母在,我絕不敢這麼豪爽,因為烤下一缸酒的時候酒尾子是要倒進酒甑再烤的,總之是還能再烤出一點酒來。驢子比我大兩歲,這廝比我還能喝酒,喝了一口說:“不過癮。”毛毛也比我大一歲,但連酒尾子也不敢喝。元寶與我同齡,一甩手說:“老五,敢麼們賭喝真酒?”都說少年輕狂,其實們還是兒童,我道:“我怕你!”馬上拔掉酒壇的米草塞塞,用酒提子提了四個滿碗。毛毛堅決不喝,驢子和元寶卻不示弱,各人端了一碗。我說:“幹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將酒喝了。驢子沒想到是一口喝完,苦著臉道:“老五,我一口一口喝完,啊?”他是們大妹的幹哥哥,我不跟他鬥,隻看元寶。元寶將他那碗酒瞄了幾瞄,寧砍腦殼不宰指頭,一仰脖子也將酒喝了。但剛把碗放下,這廝便一頭栽翻在地,腦殼將們家銀櫃撞得“咚”地響了一大聲。最後,毛毛和驢子將他架起來推回家去。驢子回來一口一口喝他沒喝完的酒,對我說,元寶增滴滴沒挨他爺爺的半坡老巴鬥敲死,那廝卻一直在喊:“再來碗!再來碗!”我一聽頗為吃驚,元寶酒量不小哇,若再來一碗,我是非“去火”(完蛋)不可的。
我躺在床上快要睡著,驢子搡了搡我,說:“老五,打酒!”我說:“你還沒喝夠呀?自己打。”驢子說:“是高大爺打酒呢!”我睜眼一看,一個酸秀才正站在床前打量著我。“醉了也?”他驚訝地問道。我梭下床來,說:“沒醉……你,打好多,酒?”大爺說:“還沒醉矣?話都講不抻抖了也!我自己打乎?”我說:“很好。”大爺將手裏的CC瓶拔掉膠塞塞,從牆上摘來酒傘傘插進瓶口,拿半斤的酒提子自己勾了兩提酒倒在酒傘傘裏,酒“咕嘟咕嘟”漏進CC瓶,不多不少剛好裝到CC瓶的最上一個刻度線上。大爺說話像孔乙己,舉止卻不像孔乙己,“扔”了六毛錢在們家裝包穀的篾盆裏,吼我:“小小年紀,下回不許喝了也!”走了。
高大爺其實年紀比們大哥大不了多少,因為性情太酸,大家都叫他“大爺”。他和大哥是們嗄呦寨當時僅有的兩名“秀才”:大方師範的畢業生。
每當我一個人看家,我最喜歡公社幹部和學校教師來打酒,因為他們付的是錢,我可以悄悄揣斤把酒錢;而農民群眾打酒,都拿的包穀,雖然是嗄呦寨的包穀養活的我,但包穀貪汙來對我沒啥用處,而且還要過秤,十分麻煩。我的“小金庫”最多時達四塊八毛錢。我有一個鐵煙盒,反特故事片裏特務愛用的那種,是一個在們家住了半月的年輕泥水匠送給我的。我把這四塊八毛錢裝在這煙盒裏,一時也不離身,但可惜的是,有一天去大堰鳧水,褲兒脫在堰壩上,那天鳧水的人特別多,不知哪個挨大炮的先生從褲包裏連盒帶錢一塊兒偷走了。我當即氣得跳塘,但又可惜我會鳧水,所以沒沕死——我沉在水底本不肯浮起來的,後來實在憋不住了,還是拱出水麵。當時除了旱鴨子薛小萬沒在現場,秦果兒元寶毛毛驢子他們全在,都一聲驚呼,說:“好厲害!老五一個沕頭栽了半天!”紮猛子們叫打沕頭、栽沕頭,我從此得了個“沕頭王”的稱號,他們說我比小英雄雨來都厲害呢。
我將高大爺扔在篾盆裏的錢揣進兜裏,說:“驢子,走,們買煙咂去!”驢子喜出望外,將剩下的酒一口吞了,跳起來說:“走走走走!”我兩個偏偏倒倒地朝分銷店走去。
分銷店在衛生所隔壁、公社斜對麵、小街最南頭。這是一棟長房子,蓋箭竹的木屋,年紀小不了們家老屋多少。木屋一分為二,右邊長長的一間賣日用小百貨,左邊一間和一間普通的耳房一般,隻有右間的三分之一大小,隻賣鹽巴和煤油。兩個鋪子的後間屋是售貨員的宿舍,既是夥房又是臥室,左邊的主人是杏姐,右邊的主人是枚姐,年紀和們大哥差不多,“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母親很想得她們其中一個做們大嫂,但大哥終究沒吃到“天鵝肉”,兩個箐口來的小姐對們母親的收買總是敬而遠之。
我和驢子走進分銷店的右間,長長的櫃台後麵空無一人,後壁兩排貨架上一格一格各擺著布匹、文具、洗具等等日用百貨。驢子搶先朝兩排貨架間開著的門嚷嚷:“買煙!”話音未落,枚姐從門裏走了出來。一見是們兩個小娃,她詫異地說:“買煙?哪個買煙?”我將一張兩毛的鈔票拍在櫃台上:“我……”枚姐平時總是笑眯眯的蘋果臉頓時凶惡起來:“小老五你敢咂煙!怕煪不黃你的腸子!”我趕忙賠笑道:“枚姐,我,我幫人買的。”枚姐打破砂鍋紋(問)到底:“幫哪個買的?”我中氣不足地說:“我,哥嘛……”心裏可比她還凶了:“你是我家哪個?是我家嫂麼?管事管得寬,寬攏人家腳杆彎!”枚姐問:“買哪種煙?”我說:“藍雁。”枚姐驚詫道:“啊呀!你看你家茲個哥,也太不當家了吧,咂煙那不是燒錢嗎,還咂好煙!”
現在我一想,壞了,當年如果枚姐不肯嫁給們大哥,就是因為她嫌大哥不會節約的話,就是我壞的好事!當時枚姐櫃台上的香煙有幾種,“朝陽橋”二角八分錢一包,“藍雁”一毛七分錢一包,“向陽花”一毛三分錢一包,“合作”三分錢一包。“朝陽橋”是公社書記才抽得起的好煙,當時公社書記的身份們拿四樣東西來代表:“朝陽橋,打火機,高凳皮鞋短大衣”。可能在枚姐看來,們大哥一介教書先生,頂多隻能抽“向陽花”吧?若他抽三分錢一包的“合作”,她或許真肯嫁給他吧?那麼她現在應該後悔,因為們大哥好些年前就隻咂葉子煙了,錢都不花一分,自己種的。
驢子是個小煙鬼,在家他是幺兒,可能大姨爹特別慣拾他吧,小不點的就會抽煙了。我很欣賞這廝抽煙的鬼樣:猛咂一口,輕輕一吐,又喝回去,接著似兩條烏龍從鼻孔裏噴射出來——以前叫“瀟灑”,後來叫“帥”,現在是“酷斃了”。
兩毛錢買一包“藍雁”,枚姐該退我三分錢,我讓她別退了,再買一顆糖就是。當時水果糖兩分錢一顆,枚姐揪了兩顆扔在櫃台上,說:“給你吧,老五。”我賺了半顆,當時就想,要是她肯做我大嫂,以後得多少糖吃!
我揣了煙,將水果糖分了一顆給驢子,一出分銷店這廝便叫我把煙撕出來咂,我哪敢在街上叼起一根煙走,公社書記龍大媽看見,衛生所的林醫生看見,養路隊的文隊長看見,不親手要了我的小命,也會告我老娘,老爹或許不管,老娘是絕對不許我喝酒咂煙的。我對驢子說,忍倒點,們先去看會兒家,等大人回來了,再找個地方躲起來咂。驢子像個跟班跟我身後。我知道今天他決不肯離我半步的了。我昂首挺胸,故意將含在嘴裏慢慢地化的糖果“磕托磕托”敲得牙齒響,有點小人得誌的意思。
才走過衛生所門口,老遠看見二哥三哥一人背著一扡熟地草回家來了,正從薛小萬家門口下來,我趕緊將驢子一拉,閃身藏到衛生院和獸醫站之間的巷巷裏。沒想到小烏早見了我,甩掉二哥三哥飛呀達地跑來找我,親昵地叼起我的褲腳。我蹬開這廝,說:“去看家!”這廝雖然不解,但還是聽話地回家去了。驢子說:“老五,你這是在躲哪個?”我說:“我二哥三哥回來了,我不用看家了,走,們找個地方咂煙去!”驢子煙癮早就發了,說:“就在這巷巷頭算了,沒人看見的。”我說:“不行,口口邊有人過路們就暴露了!”才說完,就聽南頭一串馬珂兒響了過來,我說:“我老爹拉煤去石板寨回來了!”趕緊又拉驢子,兩人轉到衛生院的屋後躲了起來。從爺爺家圈門口的幾棵果樹間,這兒可以看到們家後院的那一堵牆。隻聽二哥在院裏喊了幾聲“老五”,當然沒人答應,他怒氣衝衝對三哥說:“茲鬼跑哪玩去了呢?”三哥是足智多謀的了,說:“去學校鏟乒乓球去了唄。我去捉他回來!”二哥更加聰明過人,道:“那不是放羊子攆狗,羊子不回來,狗也不回來麼,怕我不曉得你也想打籃球!”三哥陰謀被識破,“嘿嘿”一笑作罷。我一聽二位不再管我,心裏鬆掉一大頭,聽見馬車輪也順著小街滾到北頭去了,朝驢子一揮手說:“走!”
但凡放學後要偷偷逃到學校去打球,為避人耳目,我都沒從街上走,所以街前街後這一帶地形我最熟不過,要在早些年,小鬼子敢打進們嗄呦寨來,我讓他怎麼死了的都不曉得。衛生所後麵是爺爺家園子,圍園子的籬笆被我拆了一個洞口,我在前,驢子趕後,兩個像狗一樣一前一後從洞口爬進園子,我用的是《渡江偵察記》裏吳老貴用的“肘行式”。往南穿過園子的包穀林,到分銷店後頭就是園子的盡頭了。分銷店在園子的高坎腳,我一個不經意,一眼看見杏姐在後屋,剛洗好頭,頭發濕漉漉地綰在頭上,別著把木梳,用臉帕伸進粉紅的衫子裏在擦身子呢。我發現她胸前比枚姐要更有肉一點,擦得搖裏晃蕩的,我不敢看了,怕她發現了拿木梳當飛鏢朝我飛來,對驢子說:“快過‘鐵絲網’!”兩個一前一後翻過刺籬笆,就是那一小塊廣場,們躲在舞台後麵偵察了一下,確信路上沒人了,我學李向陽把手一揮,說:“過馬路!”過了馬路,跑過文東家山尖腳,就進了竹林毛窩。驢子問:“老五,這是到哪呔去?”我說:“醫院!”
們公社修了一棟醫院在三木家東北頭,磚混結構,隻有一層。醫院坐東向西,和北鄰的馬路隻隔著一排高大的白楊行道樹,馬路另一邊就是龍潭毛窩。龍潭毛窩有一個消水坑,為此,很多人認為醫院的屋基不好,因為嗄呦寨認為房子不可以起在坑邊洞邊,否則這家人不“坐財”。嗄呦寨認為,一個家庭順不順利,得看祖墳的墳山好不好和住房的屋基好不好。所謂“人窮怪屋基,飯趴怪筲箕”,這話跟“屙屎不來怪屁股”一個意思,意思都是怪得沒有道理,但雖然怪得沒有道理,總要怪的。隻要哪家蝕了一筆財,就說:“錢落消水洞嘍!”要是哪家出了個狠人,比如官至生產大隊大隊長,百分之百有人就要研究他家墳山,研究的結果一般就是三個字:“難怪得!”
醫院給人看病是要收錢的,當然要賺錢才好,但醫院起在消水坑邊,還不蝕得眼睛鼓?所以,據說醫院修好後,計劃承包給人經營,但誰也不肯承包,衛生所的林所長不肯承包,秦果兒的媽媽也不肯承包,他們寧願擠在又舊又窄的衛生所裏上班,也不願意到這又新又寬敞的醫院裏來掙大錢。他們知道,承包醫院其實是掙不到大錢的,一個公社的病人根本就養不起一座醫院,隻會蝕本,錢落消水洞。可見,這座醫院是一個非常失算的新建項目,不知哪個昏君決定修的,一開始修建,國家的錢就落進龍潭毛窩的消水坑裏去了。那消水坑深得不知有多深,反正從大岩腳和大水頭來的水,全都被它吞掉。
最關鍵的是,醫院背後的小圓坡腳有一排墳,好像有三四所吧,醫院一修起來,剛好擋住了墳的向山。一所墳發不發後人,關鍵就在向山,墳的向山被擋,墳裏的人焉能再指望子孫萬代!但竟然沒人來找修醫院的人的麻煩。嗄呦寨的人可奇怪了,有好事者就查這些墳都是哪些家的,查來查去,還是不曉得是哪些家的,隻好定論:墳裏的人絕後了。“有兒墳上飄白紙,無兒墳上草生青”,大家恍然大悟:“我說為哪樣年年清明都沒見人來給墳掛紙!”既無後人,說明墳山也就不是好墳山,斷定以後沒有哪家是肯拿人埋到這裏的了。
既然沒人承包醫院,公社就把衛生所搬了進來,命令衛生所僅有的兩名醫生林所長和秦姨媽到醫院裏來上班。結果是一個病人也不來光顧。兩人強烈建議,又把衛生所搬回小街上的老木屋。但醫院是國家財產,得有人守護,所以公社分給林所長和秦姨媽每人兩間宿舍,叫他們住在醫院。秦姨媽自己不來,隻叫秦果兒晚上到醫院來睡。醫院唯一的近鄰就是三木家,也隔得老遠,所以醫院孤悄悄的。一到晚上,屋後小圓坡上鬆濤陣陣,簡直是陰風慘慘,秦果兒睡了一夜,總怕墳裏躺著的人爬了起來,哪裏睡得著呢,次夜再不肯過來睡了,說晚上醫院裏有鬼叫。秦姨媽是醫生,似乎不太相信有鬼,親自去睡了一夜,也不敢睡了,說:“鬼都打死人嘍!”說去說來,醫院確定有鬼了,說那幾座墳裏的鬼,怪醫院擋了他們的路,晚晚上在醫院裏大吵大鬧。不知誰深更半夜往林醫生宿舍裏扔了一把泥沙,林醫生嚇得魂飛魄散,也不敢住在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