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3)

第十九章

劉校長發動師生平整出一塊操場,栽兩副籃板,是為籃球場了。六一,國慶,以及平時心血來潮,他都邀請周邊公社來打友誼賽。起先,開賽頭天就用石灰畫好球場線:邊線,中線,十二碼線,但晚上一場大雨,把線衝沒了,次日一早抓緊著再畫——甚是麻煩,後來便讓我們去瓦窯撿了好些斷磚,硬嵌出球場線來,從此一勞永逸了。隻是個別磚頭有點冒頭,打球的人急跑中一腳踢在上麵,不破趾頭也摔得撲地吹灰,但條件就這條件,劉校長不是咬著“叫蛐蛐”吹裁判嗎,一邊吹一邊提醒別被線絆了。

我就是那時候喜歡上籃球的。可惜父母均不許我打,一是放學後要放馬做活路,二呢主要怕我受傷。按劉校長的說法,球場上打死人是不負責的,母親雖沒說過“一個給他一個(籃球)就不用搶了”的外行話,但總覺得頭十個人爭奪一個籃球哪不傷人,所以不許我打。有一年,生產隊在申家大坡山根燒石灰,說來稀奇,那兒離球場直線距離裏把遠,來嗄呦寨搞計劃生育的醫療隊在球場上打籃球,申家大坡放炮開山炸石燒石灰,“咚”的一炮,一小坨石頭飛到球場上來,硬把醫療隊一個人給打死了。記得好幾個穿白大褂的女孩子在場邊看球,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正規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頓時她們好慌,跑到公社拿一副擔架——醫療隊自己帶來的,嗄呦寨沒有——把受傷的人——沒一打就打死——抬到公社去搶救,但沒救活。

這事被嗄呦寨的人放大了,說,人若運氣不來,黃豆也打得死人,屙脬尿都閃著胯胯,喝口水也哽死。“卵蛋大一顆石頭打死了人”,這又引出嗄呦寨的故事家們的白話來。說,我給大家講個“天上落下石卵蛋”的白話。就講開了。從前,有個老公公想打媳婦的主意,死乞白賴,媳婦無法,哄他道,晚上在屋後竹林裏等你老人家了。媳婦事先在竹枝上卡了些小石頭,在竹子上拴了根索子。吃過晚飯,老公公便去竹林,媳婦在後窗一拉索子,竹枝上的小石頭唰唰掉了下來,打得公公爹呀媽叫死喊,趕緊跑回屋來。老伴問他,怎麼回事?老頭兒叫苦不迭道:天上落些石卵蛋,打斷老爺的背脊骨!

籃球比賽,高峰公社和們靠山公社打起仇來。不是殺父之仇。互不服氣。這一場,高峰公社在靠山公社打輸了,不久便邀請靠山公社去高峰公社打,靠山公社在高峰公社輸了呢,又約高峰公社下靠山來打。所以根本不用看NBA,我就知道主場和客場的勝算是不一樣的。

薛小萬、秦果兒、毛毛、元寶,並不奇怪,因為他們父母也希望他們將來做點有出息的事,所以對他們的生命出奇的看重,也是不許他們打籃球的。但不許不等於他們能用鐵櫃子將們鎖起來,隻要不鎖,們都偷倒藏倒去打籃球。籃球隻有一個,平時都由校長夫人諶老師保管。因她脾氣不好,一幫娃誰也不敢出麵跟她借球,總推搡半天,忸怩半天,其中一個這才麻起膽子,赴死般壯烈,走進屋去說:“諶老師!借籃球打一批(一回)!”聲音之猛,把諶老師嚇一大跳。但諶老師一般都給,朝床腳一努嘴,說:“去抱。”把籃球抱出來,這人難免頭高尾翹,意思立了大功。

諶老師身後說:“別打爛了。”

異口同聲道:“哦——”

諶老師又說:“記倒拿來還。”

“哦——”

多年以後才有皮籃球,們該曾打了好多年的膠籃球。膠籃球渾身小膠釘,一回們一不小心,一籃球砸在坐在門口補衣服的劉校長臉上,頓時他半邊臉成了麻子。換成諶老師,肯定要咒們,但劉校長特別支持們打籃球,當時抹了抹臉,不僅不罵們,還幫們把籃球撿了回來。另有一次,不知誰扔了塊碗啄子在球場上,把籃球劃破了,們特差嚇死,結果劉校長也沒讓們賠,重新買個新的,還借給們玩。沒打成喬丹,辜負他了。

父母買了個小皮球給我玩。算是彌補他們不許我打籃球給我造成的遺憾吧。三哥一個同學,毛栗坡的,中午來們家玩,見我拍皮球玩,提出和我賭拍,意思看誰拍的次數多。這老兄很不仁義,故意將小皮球拍飛到集體房邊的包穀林去了,搶先跑進去“找”,等我跑趕後來,他早將皮球藏好,故意跟我一塊兒“找”,差不多“找”到上課鈴響,也沒“找”到。我很難受,但以為他不是故意的,不好讓他賠,丟了就丟了,自認倒黴。後來好多天,我一得空都回包穀林裏去找,幻想還能找到心愛的花皮球,當然找不到。

拍球是打球的基本功。劉校長為了讓們練習拍球,就讓們賭拍籃球,不讓它“死”,誰拍起來籃球的次數最多,誰是第一。開始時們是雙手拍球,漸漸能夠單手拍球;先是原地拍球,漸漸能帶球走了。但由於父母後來堅決不許我打球,毛毛、元寶和秦果兒都學會三步上籃,我卻不能。每當看到誰於籃球場上優雅地三步上籃,我很羨慕。有時做夢都在練習三步上籃,但畢竟沒真正練過,所以夢裏總是腳來手不來。薛小萬的際遇跟我一樣,甚至更慘,到今天他似乎還不會打球。他不僅不會打球,連鳧水也不會。今天我也不肯輕易下水。大方城有人早泳,落水死了。我認為會水是一門可以逃生的技能,現在年年洪災,萬一哪天洪水淹到家門口了,至少逃生的幾率高於“旱鴨子”。但這門技能是兒時冒著被大堰沕死的生命危險學會的,卻不要因為變成一種嗜好而反被它還沒到危急關頭就害了性命。如果NBA中有人被籃球打死,更證明我這種顧忌是應該的,們父母是有遠見的。

但父母允許我打乒乓球,劉校長剛請木匠打了張乒乓球桌放在球場邊的那半把年。半年後也不許了,因為我太過於沉溺其中,要麼影響學習,要麼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了還沒上山割草。喜歡體育和音樂的劉校長當年培養了們廣泛的興趣愛好。先是籃球,繼而乒乓球,接著他又買了一台三用機,一放學就放歌,在申家大坡上放牛,在菖蒲灣割草,都聽得見:“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岡流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泉水啊泉水你到哪裏,你到哪裏去?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流向遠方……”真美啊,無論詞,無論曲。也真鬧熱,山村從此不再一潭死水。

又買了一架揚琴,衛哥哥先學會,敲了一首國歌錄在他那台曾經被小烏追過的錄音機裏,從此靠山小學開始升旗,升旗時就放他敲的國歌。敲打琴弦的那兩片東西,有點像們吃包穀稈,一咬,一剔,頭大尾巴長的一塊稈稈皮,又有點像,竹林毛窩邊篾匠大伯,劃下來的疙瘩頭篾片。們用筷子敲著碗,像衛哥哥那樣一邊敲一邊沉醉地唱道:“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邊疆的歌兒,暖人心,暖人心……”那一分鍾,我敢說們的理想已經長上了音樂的翅膀。不可理喻的是有一回,教師打乒乓球賽,他們或許怕判分上有爭議,竟然用錄音機將裁判報分從頭到尾地錄了下來,以便像二○○一年以後的網球比賽挑戰鷹眼——以錄音為證?又不是電視轉播,光有聲音沒有圖像,能證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