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腳下有口塘,老瓦窯留下的泥塘,平時至少有半塘水,水滿時們還在裏麵鳧過水。籃球可能也熱吧,經常“跑”到塘裏“鳧水”。這真是件惱人的事,一是比賽中斷了,二呢,將球“捉”出來真不容易。這家夥浮在塘中間,似乎看著們笑:“拿我啊!”沒那麼長的棍子扒它,隻好全體站塘邊撿瓦片打它。不好打中。靶子準的好容易打中一回,它也隻朝前動動,要打中好幾回才能將它推到對岸。捉回球場繼續比賽。一個傳球過大,又落進塘裏了,又耽擱半天。所以那些年嗄呦寨的球賽耗時不亞於NBA,人家是接二連三地技術暫停,們是不得不停。球一落水,本來圍著球場的觀眾馬上圍到泥塘邊,也看“打球”,誰打中了同樣歡呼如潮。如此折騰幾回後,劉校長覺得對不住客隊,像網球比賽一樣幹脆專門指定一個撿球員,要能在塘坎上把球截住算你運氣好,截不住你就脫光了下水去撈。
那球撿回來,是濕的,球場上的紅泥麵一沾上去,頓時變成泥湯湯,所以一場球賽結束,個個球員抃得跟紅魔一般,倘頭發著了一球一掌,還以為他是染了頭發的“壞孩子”羅德曼。
結果是,塘邊一塊瓦片也找不到了,而塘底全是,們鳧水時時不時被它們劃破了腳。
球場邊有棵梨樹,醬紅色的糖梨,甜得跟米酒一樣。這可是動不得的,劉校長要護到中秋夜摘來開教師梨會。們傳球時故意將球往樹上甩,劉校長當即指著們大吼:“犯規!犯規!打樹犯規!”打落的梨子掉在地上,們還搶什麼籃球,一窩蜂去搶梨子。劉校長伸著大手道:“交公!統統交公!”們一邊將梨往嘴裏塞,一邊含糊道:“爛了,打爛了嘛……”劉校長完全無法,徹底寒心,罰們集體勞動:原先球場是東西走向,改成了南北走向,搌到離那棵梨樹兩丈遠的地方。
但那窩梨子實在太甜了。白天劉校長和他的夫人看得緊,們就改在晚上去偷。為了偷梨,二哥練成一手好槍法。自然用的是彈弓了,們叫“皮槍”,因為它負責發送“子彈”的是兩根膠皮。為了這兩根膠皮,們將父親馬車輪子的內胎割了,特差挨父親打死。要偷劉校長的梨子,先就要設法讓他家黃狗無法報警。這時小烏派上用場。們說:“小烏,去,帶大黃玩耍。”們在塘邊隱蔽,見小烏將大黃帶走,這才放心潛入操場。起先,二哥射完一荷包石子也打不落一個梨子,但他天天苦練,後來準得一槍一個甚至一石二梨。校長大概天天都數一遍梨子,發現梨子漸漸少去,有天晚上就埋伏在樹後等著我們。但他出來早了,一見們鬼鬼祟祟摸進操場,就大喝一聲從樹後轉了出來,像李逵一樣喝道:“呔!你幾弟兄來搞哪樣?”三哥機靈,馬上憋著日本話說:“校長,籃球的,借們打一回的,要得不?”劉校長抬頭一看天上,才初幾呢,月亮也沒一個,說:“黑貓貓的……”二哥便埋怨道:“看嘛看嘛!老五,我都說黑貓貓的看不見的,你的還要拚籃球打!走,走,回家的幹活!”
走出操場,我忍不住回頭看去,劉校長像根粗壯的籬笆樁釘在樹腳,呆若木雞地望著我們。
梨子樹腳隻有一張球台,要打乒乓球的大人小娃在球台兩邊擠成壅堆,跟樹上的催米蟲一樣,叫嚷嚷的。
們不會雙打,都是單打。球台隻一張,球拍隻一對,所以隻能有兩人打球,贏了的坐莊,輸了的下去,排隊的依次來“考”。第一個球贏了莊家,考取,輸了就沒考取,排在後麵的人頂上來考。人太多了,有時一放學就排隊,還沒輪到自己考一回,天黑了。
考取了至少可以打一局,贏了坐莊,輸了下去。先是21分一局,因人多難等,改成11分,還是難等,再改成9分、7分,最後們甚至隻打3分一局了。從這一改再改來看,嗄呦寨人還是相當的互相照顧,按江湖話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但“考球製度”難免滋生作弊現象。若我坐莊,薛小萬來考,第一個球一定故意輸給他。但最後一個球勢必不讓他贏,因為要保莊家位置。這不知可以說明什麼。是好勝,還是自私?究竟貪玩還是貪婪?
高大爺考球有絕招。他是們四年級的語文老師,們應該故意露個破綻讓他考取,但根本用不著他跟們開後門。他的發球極不規範,但能一招製敵。大爺除了教書,還要跟大嬸下地幹活,幹得手倒拐也抻不直了。看招:大爺拐著手倒拐,動作僵硬,左手拋球右手一掃,噫,這一掃恐怕百十斤氣力,球滾起一槽地過來,們哪怕隻敢輕輕一擋,也彈飛去幾丈遠,出台了。有一回我右手拇指被鐮刀劃破,秦果兒的媽媽給我包了好厚一層紗布,可再厚,推球時中了高大爺一球,就像中了一發炮彈,疼得我半天緩不過氣來。
自然了,高大爺的球也會自己出台。這不怪們不放他過關,們連回球的機會都沒得。所以十有八九,高大爺要麼一板球就考取,要麼將球一發過來人就得下去,耐心等待下一次考試,而下一次考試漫長得似乎遠不止一年時間。往往他是背著個背篼要去扯豆子打豬草抈包穀的,故意路過操場打一局乒乓,考取就打一場——他坐不了莊,就靠發球三板斧贏球,而三板斧也隻有一兩斧可靠——排隊的人多,實在等不了下一場考試,尻腳尻手(動作不靈便)扯豆子打豬草抈包穀去了。
球台不平,好幾個疙瘩和窩窩,乒乓球落在疙瘩上會改變方向,落進窩窩彈不起來,遇上這樣的天災球,們是救不起來的。所以故意瞄準了讓球往它們身上掉,但十難中一,還是要靠硬功夫。秦果兒最愛整人“短手杆”,球剛好過網,忽然倒回網的這邊來。當然了,們是好幾年後才用上真正的球網的,起先好幾年裏,“網”都是一根竹竿搭在兩塊磚頭上,有時球速太快,根本看不清球是從竹竿上過去的呢還是從竹竿腳鑽過去的,又沒有“鷹眼”,全憑旁觀者判。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出來充霸王”,們一直以為們乒乓球打得嗄呦以外無對手。殊不知,有一回來了一個高手,打得我們眼鼓鼓。他是分銷店杏姐的男朋友,體校畢業的。球都要落地了,他還能抽過來。抽球們叫“鏟球”。隻要發球高一點點,或者說吧,們發球無論高低,他一概一板板鏟死。從放學起,就他一個人坐莊,雖然二十多人考球,每人也考了幾十回,因為幾乎每人都上去發一個球就下來。眼看天快黑了,杏姐站在小堰頭上的包包上喊他,說晚飯熟了,他這才將球拍一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