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第十八章

小烏這時已長成一個英俊的青年。它倒三角形的腦袋充滿智慧,黑色的嘴筒無比高貴。四腿粗壯,尤其兩條後腿,健若琵琶,靈似彈簧,用力一蹬,勢如離弦之箭,仿佛《十麵埋伏》“鏗”地從古箏上一下躥起。

看一條狗是否勇武,們有們的標準,用這標準,一看一個準,不亞於伯樂相馬。第一耳朵要“立”。比如小烏的耳朵就立衝衝的,腦殼上像頓著兩隻鏵口一樣。嗄呦寨罵人軟弱,說你這“趴耳朵狗”。耳朵趴在腦殼上,這樣的狗決無戰鬥精神。第二尾巴要“翹”。小烏的尾巴不僅翹,而且向背翻卷,其力挽狂瀾之狀,很像“高潮”墨水那個浪花的商標,卷起千堆雪。母親向來勤懇做事、低調做人,教導我們“尾巴不要翹爬天去”,可一旦我們在人前稍不大方,卻又罵:“你這夾尾巴狗!”把尾巴夾到腿襠,這是一條狗的表白:“我投降,我屈服。我怕了你了,你饒了我吧。”

看一條狗是否高貴,不在於這條狗身在窮家富戶。“兒不嫌母醜,狗不怨家貧。”狗不怨家貧,這幾乎是所有的狗最優秀的品質,尤其小烏對我們的不離不棄、忠誠不二,至今我甚為感念。但又有一句話,“是頭豬,牽到北京也是豬,是條狗,生在富家也吃屎”,是謂“狗改不了吃屎”。秦指導員家有一狼狗,吃屎,劉校長家有一黃犬,也吃屎,難道說它們在這兩家會差吃的?不是。更不要說普通人家的狗了,三歲娃在屋裏屙屎,隻消“嗷”的一聲長喚,狗們擠破門地衝進來,屎隻一堆,你爭我奪,為其爭舔小娃屁股,特差腦殼都撞破。但你問問小烏,它哪時候吃過一口屎了?它或許謙虛不告訴你,那你問問嗄呦寨的人,哪裏見們家小烏吃過屎了?沒見過。是以小烏天生高貴,不受外人嗟來之食。一天就三勺飯,早中晚三餐,哪怕再窮,這三勺飯我們非勻出來給它不可,因為在們眼中,小烏不是狗,而是們家一個家庭成員。要吃飯了,們都先問:“小烏吃了沒有?”須是小烏先吃,們再吃。過年更不消說,婆婆親自喂飯,父親親自喂肉,小烏吃了,們再吃年飯。婆婆說,“豬鳧三江,狗鳧四海”,稻穀是狗鳧四海給我們銜過來的,過年能吃上一頓大米飯,非感謝小烏的祖先不可。

小烏也隻吃主人的飯,別人喂的一概不受。它雖姓趙,其實街上街下街前街後它都看護,白天尚會抽閑倚門打個盹兒,晚上整夜不睡,像個夜遊神,滿寨巡查,一有動靜立即報告:“汪!汪汪汪汪!”上邊寨子有一男子,小烏總疑他會偷,他一從嗄呦寨過,定要報警,且凶凶叫著,一直將他逐過蠶豆坡去這才放心。後來那人果然犯了點錯,可能在哪個寨子捉了人家雞,被人拿住了,特差打死。們本來怪小烏總無緣無故地對他凶,這下佩服它了,也感謝它了。有小烏在,可說家家連匹雞毛都沒少去過,寨鄰因此喜歡小烏,總要請它去家裏吃飯,但小烏堅決不去。說,小烏,走嘛,說了幾遍,它坐著無動於衷。既然請不去,有一回莊幺爺就老遠地舀了一勺飯來倒在它麵前,說,吃吧小烏,可小烏跟沒看見一樣,毫無表情地望著核桃樹上叫喳喳的鴉鵲。連狗都這樣頭高尾翹的,這家人怕還不飛天了?母親真怕幺爺這麼想,乃朝小烏喝道:“你還不吃!”就像她平時唬喝我們,做個樣子,劈手要給小烏一大耳巴。小烏這才站起身來俯下頭去一口將飯吃了,然後朝幺爺搖了搖頭擺了擺尾,意思是:“謝謝了啊。”

包穀含漿,為防狗吃,生產隊在包穀棒子上掛上方隊長自製的土炸彈,炸彈表麵塗了油,倒有點引誘狗吃的意思,因此好些狗被炸得嘴破致死,一時間家家拴狗。但小烏就沒被拴過,因為它一不偷包穀,二不吃炸彈,知足,隻要們給的那一勺飯。

一天,三舅從畢節到嗄呦寨來看我們。在街口下車,走過嚴大姑爺的門口,就到們家,就這麼幾步路。可三舅半天也沒走進們家屋來,她挎著一個碎花布的包袱,裏麵有她給婆婆縫的棉衣,給我買的一頂“老虎帽”,站在嚴大姑爺家門口,老也不敢再往前走,因為她看到一條狗威風凜凜地坐在們家門口,仿佛大宅門前的石獅,一動不動。

但別看小烏一動不動,三舅卻知道的,這樣的狗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一旦它要出擊,瞬間便似雷霆萬鈞,萬難避開它凶猛一擊。三舅當然知道招財救主的家傳故事:招財是外曾祖父身邊的狗,它和外曾祖父一同出門,在大水溝鬆樹林跳出三個打劫的,將外曾祖父穿的一件新衣都脫了,它坐在一邊還熟視無睹,後來三匪遠去,外曾祖父說聲:“招財你太看得過去!”它這才像子彈出膛,一個箭步飛身向前,要不是外曾祖父喝它嘴下留情,三個鳥人都沒得命。

像招財和小烏這樣的狗,有人稱其“縮頭狗”。縮頭烏龜膽小怕事,縮頭狗韜光養晦,烏龜之“縮”是為了一避,小烏之“縮”為了一擊。狗和人有相同之處,人之言多者不足畏也,別人隻消一句便可將其打啞,狗之狂吠者也不足畏也,人隻將手一揮便嚇得它落荒而逃。小烏總是一言不發坐在門口,但路過小街的人須是小心提防繞道三匝。但久而久之,嗄呦寨人都曉得小烏猛而不惡,隻要心無邪念,但過無妨,它看都不看你的。狗有三種特異功能,一能夜視二能辨味三能看破人的心思,而小烏有三樣值得我學習的品格,一乃忠心耿耿二為愛憎分明三是外木內珍,尤其這外木內珍,實為韜光養晦和內心高貴,幾人能夠做到?

三舅下車時,們一家人正在屋裏燒新包穀吃早飯,她事先又沒來信來電,所以我們都不知道貴客已站在家門附近。母親後來後怕,如果小烏將三舅咬了豈不該死!

三舅遲疑半晌,終是麻起膽子朝們家走來,一邊寸步而行,一邊心說:“狗啊,你要曉得我是三舅,就別下口!”小烏慣常愛審視路人,若大包小袱的,它心裏定要打個問號:是他自己的,還是偷來搶來的?自然了,它不是認人家手裏的東西,而是看人家神形,一旦起疑便出聲,是威懾偷盜的,也是報告失竊的。我想小烏一定是看得出來的。但人卻不定理解它的意思,或者即使起了疑心,也未必去管,隻要他拿的不是自家東西。

人研究狗,恐怕沒有狗研究人那樣透徹。那天小烏看了三舅一眼,竟然馬上站了起來,朝她搖頭擺尾直撒歡,隨即衝進屋一口扯了母親褲腳硬將老人家帶出門來。母親說:“小烏你拉我去做哪樣?”話未說完,一眼看見三舅,兩姊妹一把抱了,喜極而泣。小烏傻傻地站在旁邊,歪著頭往上看著她們,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想,喜歡思索的小烏,肯定又要將人類這一現象列為下一個研究課題的了。

但凡動物,都會打架的吧?

聽說大荒坡知青隊那些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就經常跟附近的農民打架,據說有一回他們在夏家寨趕場因出言不遜被人揍了一頓便回知青隊搬兵,用大卡車拉了整整一車小夥兒回夏家寨報仇,結果,要不是夏家寨知書達禮的人多,小青年們可能全軍覆沒。

讀《聊齋》,見書裏的人也喜歡鬥蛐蛐兒,說明叫蛐蛐好鬥,確實,嗄呦寨的娃果真是愛將兩隻公蛐蛐放在一個泥巴籠裏打架的。畫眉也是被好些閑人喂來打架,兩隻鳥的主人下了賭注,勝者可以為主人小賺一筆。有一種雞就叫鬥雞,天上飛的叫戰鬥機,而它們,完全就是“戰鬥雞”,像兩個黑衣大俠在晾壩裏打,你啄我一口,我踢你一腳,打得臉紅脖子粗,落下一地雞毛、渾身傷口,還在打。牛也打架,常言道“好打的牯牛沒得張好皮子”,又說“水牛打架角對角,女人走路腳絞腳”,這些話都是嗄呦寨非常生活化的語言,但我發現嗄呦寨的牛,黃牛和黃牛打架,水牛和水牛打架,黃牛和水牛沒打過架,不知為什麼?羊子打架類似於西方人決鬥,很有紳士風度,隔著一定的距離,不知以什麼為信號,總之是同時朝對方衝去,埋頭一頂,“哢”的一聲,這就算一個回合了,重新站好,又同時衝來,“哢”的又是角子撞在角子上。

劉校長家禿尾巴黃狗是個好戰分子。這廝營養足,看去牛高馬大,遍寨子都惹周了,沒哪條狗是它對手,它要會寫對子,早就貼出“打遍嗄呦無敵手,咬周靠山隻本人”這麼一副。就唯獨沒和小烏打過。

大概它的女主人,膚色白皙的諶老師,也想看一場真正的對決吧。黃狗和其他狗打,看起來簡直太沒意思,她才一眨眼呢,黃狗已是仰天長嘯,它的對手跑得連影影腦腦都不見了。所以有一天,當她帶著黃狗去薛小萬家對門的大水井挑水,我隨母親帶著小烏去申家寨借糧,在小堰塘頭上相遇,她和母親扯了幾句,就故意扯到小烏身上,說:“呦,看你家這個烏狗,個子還不小嘛,愛打架不?”

其實,跟她家黃狗相比,小烏隻算中等個頭。

恰巧七斤叔路過塘邊,他是個挑起農民鬥地主的家夥,聽了諶老師那話,馬上攛掇道:“等它兩個打一架來看看,到底是哪個凶呔?”

母親說:“小七爺,你出膽子它出力?不要東!”

嗄呦寨說的“東”(音),意思是挑撥、攛掇。

諶老師道:“趙大嫂,你怕啥,我都不怕你怕啥。”

母親一聽這話,諶老師明顯有點這樣的意思:黃狗高貴我都不怕它死傷,小烏貧賤你倒擔心。母親覷了覷黃狗,平時養尊處優無非比小烏多了點贅肉罷了,小烏夜夜巡查且時常跟我們上坡牧馬,別看小,其實是金剛表。乃道:“隻怕它兩個打起來,都不得好處。”意思是兩敗俱傷。諶老師一聽母親這是同意它們廝殺了,她自信黃狗連毛都掉不了一根——

“噓哇!”便向黃狗下達了攻擊令。

黃狗早等這一聲命令。“唰!”它閃電般朝小烏撲來。七斤叔是站在小烏這一邊的,一見黃狗來勢凶猛,趕緊往旁邊一閃,不料一腳踏空,骨碌碌特差滾到堰塘裏去。等他從塘邊爬回塘坎上來,發生在兩條狗間的戰鬥,他本以為一定會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的,哪曉得,已經結束。

黃狗騰空撲來的那一招“泰山壓頂”,果然雷厲風行,換了其他狗,即便不被它強壯的身胚碾為肉餅,也難免傷筋動骨。但這一回它的對手是小烏。小烏將身一側,一口叼住黃狗脖子,使一招“磨盤掃地”——也即身子用力一旋,一鬆口,“唰!”黃狗被小烏像扔鐵餅一樣扔出去丈把遠,所幸方向不是朝著堰塘,否則就成了落水狗了。“嗷”的一聲痛哼,黃狗正要翻身爬起,小烏早已騰空而起,還它一招“泰山壓頂”,兩隻前膝一頂,黃狗大約斷了兩匹肋巴,“告奶奶”一聲慘叫。小烏再叼它脖子,用力一擺頸根,才將黃狗撻得一撻,諶老師拍馬趕到,揮起扁擔朝小烏打去。小烏一個“烏龍打滾”,再是“鯉魚奔灘”,眼看諶老師臉上就要著它回敬一口,母親驚得大喝一聲:“咬不得!”這一聲多麼及時,小烏狼腰一擰,從諶老師肩頭飛了過去。這時她舉起的扁擔尚沒落地,正好被七斤叔看見,說:“不許幫忙!”

諶老師臉上無光,順勢將扁擔在黃狗身上一戳,說:“滾!”黃狗爬起來,“告奶奶告奶奶”一路哀鳴著回家去了。

小烏一戰成王。在劉校長家禿尾巴黃狗的組織下,我想某一天深夜嗄呦狗界在公社旁邊的小廣場舉行了盛大集會,小烏登上那座石包泥的舞台,接受了它們的朝拜。從此,“嗄呦王”率領嗄呦狗界,日夜守護嗄呦寨的安寧。它的領地東至肖家寨,西至打兒窩,南至石板寨,北至大岩腳,方圓十裏以外的狗,再狠也不敢入侵嗄呦寨半個腳步。

有一天晚上,我不知為何深夜醒來,聽見小烏在小箐包包上悲壯地叫了半宿,它叫一聲,嗄呦寨的狗也跟著叫上一聲,和聲之悲壯,我不知到底它們狗界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放早飯學路過收購站門口,我看見大寨的阿魚站在櫃台前麵,挎著一張黑毛的狗皮,問收購站的六姑爹,收不收狗皮?六姑爹說,收是收,但隻收幹的不收生的。阿魚失望地轉身走了出來,正往公社那邊朝大寨走回去,忽然一道灰色像風一樣追上了他,觸了他挽起褲腳的腳杆一下,那風折進公社與養路隊之間的小巷倏然消失了。阿魚“哎喲”叫了一聲,蹲在地上揉起小腿肚來。

我趕緊回家告母親道:“媽,們家小烏咬了阿魚一口。”母親大驚失色,立即放下簸箕去看阿魚傷得怎樣。阿魚說:“嫂嫂,不怕的,隻絎了兩個牙齒印印。”母親說:“跟我來,我捏個飯團給你把傷口滾一下吧。”阿魚說:“嫂嫂,真沒傷著……”母親說:“沒傷也要滾!”阿魚莫奈其何,隻得跟在母親身後。進屋,母親對正在“分飯”(包米蒸到半熟時倒在簸簸裏放入一定量的涼水攪拌之後再回甑重蒸)的婆婆說:“媽,你幫我捏個飯團。”婆婆捏個核桃大細的飯團遞給母親,往阿魚腳杆上看了一眼,驚奇地說:“小烏怎麼啦,既要咬,又咬得不凶?”母親一邊將飯團在小烏留在阿魚小腿肚上的齒印上滾著,一邊責怪婆婆:“你倒希望它咬他一口肉下來?”婆婆說:“哪裏嘛。”

母親問阿魚:“你這狗皮從哪裏得的?”

阿魚說:“這是我家狗的。”

母親驚問:“你打了你家狗?”

阿魚:“哪裏。老死了。我半年多沒吃口肉,燉來吃了,狗皮拿來賣兩個鹽巴錢,哪曉得不收生狗皮哩。”

母親道:“他不收,給我吧,老五的爸爸正想給他婆婆找張啥皮子的褥子呢。”

阿魚說:“那就給你唄。”

母親摸出兩塊錢給他,阿魚死活不要,母親硬塞在他荷包裏。

阿魚才走,小烏踅進屋來。母親抓了擻火棍要打它,它縱身一躍,撲在阿魚放在板凳上的狗皮上,委屈地看著母親。母親的擻火棍落不下來,看了看那張狗皮,似乎明白了什麼。

“但還是要罰你不吃今天晚飯,你該沒得想法了吧?”最後,母親放下棍子,說。

我從來沒見到過小烏的愛情。

愛情對於任何動物,我想那是必須有的,我不能例外,小烏又豈能沒有?但我就沒見到過小烏的愛情。

其他狗的情愛,我見到的多了。說來也怪,每一次都是清晨,在那個集體所有的小瓦窯邊。兩條狗帶著一身露水,一男一女,就在內壁燒得猩紅的舊瓦窯前,兩尾相交。嗄呦寨叫這“扯鎖”。文學上許多交配的表達,直白的,委婉的,幹淨的,齷齪的,獨此沒有。此時偷襲它們,有如磨盤碾死兩隻螞蟻那般易如反掌。不知多少條狗為了這一場情愛付出生命代價?我不會,但不等於沒有人會朝兩隻被愛情鎖住的狗下手,我想,有人。我想借用人類一詞,說它們這叫“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