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烏朝棗騮馬大叫一聲。
棗騮馬一聽小烏這是命它立即返回草地,哪裏肯呢。它深知自己跑不贏小烏,幹脆豁出去了,估了估小烏和它的距離,“哼吭吭”對小烏說:“有本事你來追吧!”說完撒開四蹄朝菖蒲灣狂跑。它明知要被小烏捉拿歸案,但先要撈幾大口海草才能甘心。
這也太囂張了!小烏氣得七竅生煙,腿一蹬、腰一擰,頓時躥出三丈遠,挖起趵趵腳就追!
如果那一天棗騮馬被海子的泥沼給沕死了,罪責在我。我不是個好牧人,我為了讀書,將兩匹馬控製在較為開闊的視野裏,天天讓它們就在黃家包包西麵坡啃草根,啃得地皮都黃了。們過年還想吃碗大米飯呢,棗騮馬豈不牽腸掛肚地想著海子裏的水草?
還沒跑到海子邊,棗騮馬就感到小烏離它不遠了!估量一下距離,小烏離它大約百步,它離海子大約五十步左右,便奮起四蹄,騰雲駕霧般飆到海子邊,不顧一切地往海子裏一撲——
小烏恰巧趕到,就聽“撲通”一聲,眼鼓鼓看著棗騮馬落進海子。好在這廝肢體長大,還剩半截頸根搭在泥潭平麵。要是人,以它這樣的勁道和重量栽樁樁一樣直插進去,還不把地球紮穿!又好在我為讓小烏牽它,將一棵韁繩隨時拴在它籠頭上,小烏情急之下一口咬住繩頭,將身一挫,蹬緊四腳地拉住它。叵奈體微力小,任它橫扳直扳,也無法將棗騮馬拉出泥沼。
就在棗騮馬絕望、小烏五內如焚之際,檀黃馬老也不見它們回去,這時趕後來看究竟怎麼回事。兩個合力救了好半天,還是救不出棗騮馬。情況危急,檀黃馬對小烏說:“你快回去搬兵,我來拽住索子!”這時太陽早落在大洞坡後。我本在後壩田呼喚小烏,但菖蒲灣和後壩田隔著一道山梁,它們誰也沒有聽到。
母親從檀黃馬嘴裏接過棗騮馬韁繩拽緊,對們說:“快摳它出來!”檀黃馬精疲力竭,四腳一閃一閃地讓到一邊,長長地吐了口氣。我父子五個先拔棗騮馬脖子,然後提的提尾巴,抬的抬脖子,好一陣折騰,總算把它給弄出了海子。這廝顯然折騰得夠嗆,像一攤稀泥一樣軟在路坎腳一小塊草地上。父親說:“等它氣力回來再走吧。”大家也累,就坐在月亮壩裏守著它。母親說:“挨刀的,恐怕沒吃飽吧?”從海子裏扯了兩把過江草丟在它嘴邊,這廝一叼一個滿嘴,“轟隆轟隆”地嚼了起來。母親見它能吃,不禁大喜,趕快又去扯了一抱過來給它,對檀黃馬說:“你也沒吃飽吧?和它吃吧。”檀黃馬點點頭,走過來一起分享。
小烏倚在我身上,先是軟綿綿的,靠了靠,力量漸漸地回來,慢慢地坐正了。我摟住它脖子責怪道:“你怎麼放馬的?竟然讓棗騮馬落進海子……”小烏看了看棗騮,不忍責備那廝,隻一個勁地蹭我,既是慚愧又是悔恨,既是委屈又是自責。我輕輕摩挲它腦袋,安慰道:“沒事了小烏,小烏,已經沒事了。”
月亮山頭的月亮大如磨盤,叫蛐蛐的聲音響成串串。多好的夜晚啊。如果不是因為一匹馬,恐怕們一家人還真難一起分享這樣的夜晚呢。說是一起,當然包括一條狗和兩匹馬的。皎潔的月光裏,我看見一條狗也有流淚的時候,兩顆晶瑩的淚珠,像這秋夜裏的露珠一樣掛在小烏臉上。
毛栗挓口,包穀上炕。
秋風漸涼。
一個屋簷水滴答直響的深夜,我們被一陣響聲吵醒。我和兩個妹睡父母這間屋,我聽見響聲來自後窗,似乎誰在撲打窗欞,一疑鬼,二疑盜,心生忐忑。
“哪個?”就聽父親朝著窗子問道。
“嗚……”窗外傳來小烏的鳴叫。我不禁心裏一鬆。小烏的聲音低低的,奇怪,有點嗚嗚咽咽。
母親說:“是小烏。”接著喝道:“小烏!不去看家,鬧哪樣呢!”
母親說的“家”,是一條街,甚至一個寨子。
醒前夢鄉裏,我是仿佛聽見有人掀門的,現在一想,大概小烏先拱的門,吵不醒我們,這才來撲窗子。那麼我想,或許外麵雨大,聽,“沙沙沙沙”,屋簷水滴得滴滴答答,小烏可能想進屋避雨?
父親道:“外麵雨下得丁呢當啷的,小烏是不是要進屋躲雨?”
母親不以為然:“小烏,不會在屋簷腳躲躲!”
山寨深處誰家狗叫了兩聲,似乎山村的呼嚕。或許有情況了吧?窗外頓時悄沒聲息,我知道小烏已經趕赴現場去了。小孩子瞌睡也大,也不操心,本身小烏敲門拍窗在我看來這也不是啥稀奇的事,小烏一走,我也就睡我的覺。
可剛剛睡著還沒睡實,又被吵醒了。還是小烏。它用力地拍打著窗戶,嘴裏似乎哀鳴。
父親說:“小烏,你今晚上究竟搞什麼名堂?難道你會怕雨,會怕冷?”
父親溺愛小烏,說這話已相當於責罵它了。小烏自從看家護院,的確不曾在屋裏過過夜,就像們該放馬放馬、該割草割草,在父親看來,小烏也不該夜晚待在屋裏。小烏應該聽得懂父親的話。據說一條狗的智商可以達到一個六七歲小孩的高度,說來六七歲小孩能做什麼,說來呢,六七歲小孩會畫畫、會彈鋼琴!小烏若是個人,簡直是個神童!像們,六七歲不過能放放馬、能打打豬草,若小烏是我,可能會開飛機了!
但小烏竟似沒聽懂們父親的話,還要刨窗子。母親怕它弄破蒙窗的膠紙,下床拎了根擻火棍,黑暗裏敲得板凳梆梆響,說:“小烏,你整破窗子我抖不死你!”母親的話有點凶惡,小烏走了。
可母親剛回床上,它又來了,聲音既哀又求。這讓母親簡直氣昏了頭,竟就不怕浪費一束光亮了,朝窗子擰亮了手電筒:“小烏!”我恐懼地想,小烏這一回可能真要挨母親抖了。朝窗子一看,嗚呼!小烏竟然拱破了一個窗洞,頭已伸了進來,意思硬要鑽進屋了!
“小烏——”母親怒不可遏,若不可惜電筒就一電筒砸去了。正要采取點啥子極端的手段,父親急止她道:“小烏定有事情!”鞋也顧不得靸,三步並作兩步蹦去開門:“小烏,究竟哪事快進來說。”
父親的預感總比母親準確。他這一說,我陡然緊張,一骨碌坐了起來。這時小烏連滾帶爬撲進屋來,一肩扛了父親腿肚將他往外就推。“小烏,你叫我到哪裏去?”父親忙穿了衣服,擰亮手電跟它走。我有不祥之感,母親同樣,們都下床跟在後麵。
小烏將們帶到馬房。三個哥聽見動靜,也跟了來。沒到之時,們以為馬挨強盜偷了,等到了馬房一看,幾乎同時一聲驚呼:棗騮馬蜷在地上,抽搐不已!可能就等著跟我們訣別吧,一見們,它用力扳了兩扳,便四腳長抻了。父親急蹲用手電晃它瞳孔,接著他痛苦地一聲長嘯,蹲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我們從父親的表情知道,棗騮已經走了,馬房裏一時空氣凝重。突然,小烏撲到棗騮身上,“嗚嗚”哭出聲來。其聲之哀,父親別轉頭去,母親捶胸頓足大概後悔剛才責罵了它。小烏長哭不止,們都沒勸住。後來全得檀黃馬用嘴輕輕把它叼到一邊,們才得把棗騮抬走。
大方縣共有十三個區,們箐口區是第九區。秦姨爹文縐縐的,罵人隻說“九區搬來的”,這是諧音,粗人說的“狗×××的”。那時區委書記佩槍,區武裝部長也佩槍。區武裝部的俞部長聽說們家有條好狗——大概聽秦姨爹或薛小萬的爸爸講的,有一天中午,就坐著一輛呼為“反幫皮鞋”的吉普車到了嗄呦寨來。瞅得真準,們一家屋人都在。父親認得部長,所以母親也認得的吧,他一進門,父親說聲“稀痕”,母親叫聲“外公”,兩人趕緊起身延坐。俞外公將腰一捋,說:“好熱!”其實那兩天不說不熱,還有點冷的,他意思是要讓們看見,他腰杆上別著一把駁殼槍呢。毛主席說過,“槍杆子裏麵出政權”,誰有槍誰的腰杆硬。所以後來二哥不當官要當警察。可惜,他才別了十幾年槍,不知是因為有警察開槍打死了好人還是怎麼回事,警察不許帶槍了,愛槍的二哥及們都很惋惜。
“興堯!”俞外公是個大嗓門,往後抹了一把“毛式頭”,大聲武氣對父親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買你家的狗!”話音才落,將一張“大團結”重重地拍在床頭櫃子(這個“子”字並不多餘)上。
當時人民幣最大的麵值就是十元,因為畫著五十六個民族各一個人,緊緊相依站在——記得應該是站在天安門城樓下麵,所以俗稱“大團結”。另有五元、兩元、一元的紙幣,五分、二分、一分的硬幣,後來改了幾次版,不太記得老錢的麵容,隻記住“大團結”和一塊的,一塊的是一個婦女開拖拉機;新版的錢,因為納悶而記得曾經將硬幣改為紙幣,納悶的是:一分錢夠不夠一張一分錢的紙幣的印刷成本?
俞外公買狗,們父母始料不及,一家人麵麵相覷。
母親試探著問道:“外公,你是有槍的人,一不怕偷、二不怕搶,買們家狗去做哪樣?”
俞外公說:“朝珍,你問這幹啥名堂!”
父親聽他這話硬齒戳棒,擔心母親頂嘴把他惹發蠻了,急忙道:“朝珍!外公買狗幹啥關們啥事。你快去看看,小烏在不在?”
俞外公說:“小烏!對!買的就是小烏!”
母親和父親對了對眼神。母親道:“外公先坐,我給你找狗。”
們以為母親真要賣狗,緊跟她身後走到外麵屋簷腳。小烏正好奇地圍著俞外公停在街上的小車轉,一見們就奔了過來,昂頭看著母親,詢問們這是要去幹啥。我快哭了,說:“媽——”母親趕緊示意我別作聲,指了指吉普車,俯身對小烏低喝道:“你還看!等一下兒它就把你拉走了!還不躲開?”小烏一個二個看我們。們幾兄妹麵色凝重地全都朝它點頭。
小烏一掉頭,朝著蠶豆坡腳一趟跑了,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小聲對們道:“你幾姊妹跟我去園子裏扯馬草。”
一人扯了兩三把草,就放園子裏並不拿回來,母親在圍裙上揩了揩手,說:“回家吧。”
剛進屋,俞外公煩躁地站了起來,問:“狗呢!”
父親裝模作樣也問:“狗呢?”
母親故意咬了咬牙,道:“挨大炮的!平時都在房前屋後,今天不知跑哪去了!找了圈背後,找到小箐包包、蠶豆坡,都沒找到!”
父親說:“嗨!”對俞外公道:“莫急莫急,安心再坐一下兒!總之它要回家來的。”
們擔心小烏真會回來。但它不知在哪窺著,隻要那輛“反幫皮鞋”還在街上,它就不露麵。後來,天快黑了,俞外公再也沒有耐心等候下去,一把將那張“大團結”抓起來擩回褲包,罵罵咧咧說:“走了!”公社書記龍大媽陪了他一下午,也不耐煩,飯也不留他吃,說:“慢走。”父母耽擱了一個下午,臉上依然掛笑,一直將俞外公送到車邊,嘴裏直說“小烏該來沒得福氣”,笑嚕嚕地把客人打發起身。
“反幫皮鞋”剛剛轉過對門馬路彎彎,小烏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父母撫掌大笑,我則一把摟住這廝,眼淚“轟”地垮了下來。
嗄呦,音“á—yōu”,彝語發音,為彝族姓氏。嗄呦寨因最早彝族嗄呦家居此而得名。嗄呦寨無論彝族、白族、蒙古族,都不是土著,漢族更不消說全是移民,多因明清時候征戰留居於此。而一些公社幹部、學校教師、養路工人和知青,多因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政治運動“發配”到此。包括們家小烏,也是父親從外麵撿回來的棄嬰。知青插隊到一定時間,回城了;幹部工作幾年,回城了;養路工人待不耐煩,不在嗄呦寨這個養路隊打小工了;待得最長的劉校長一家,後來也舉家遷走了。人,好歹記得自家是應天府來的、吉安府來的、大方城來的,而小烏,爹是誰媽是誰,祖籍哪裏,這些於它可能毫無印象,一直在嗄呦寨住到老死,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身世。
小烏去得最遠的地方,恐怕莫過於肖家寨了。離嗄呦寨五裏。二哥“跑學”那些年份,每天清晨,小烏都負責送他到肖家寨。尤其冬天天亮得晚,二哥天不亮就要動身,走到肖家寨天才亮,最需要小烏做伴和保衛。嗄呦寨“跑學”的還有薛小萬的兩個姐姐,天天早上約了二哥一起上箐口讀書,小烏也有幸做過她們的保衛。我至今納悶,她們金枝玉葉,為什麼不在箐口寄學,何苦天天跑來跑去,難道說她們父親連間屋子也找不了給她們?別說她們年齡倒大不小,就是小烏,在肖家寨送別她們,獨自回家這一段路,我都擔心被野狗欺負。所幸沿途五裏甚至於方圓十裏,還不至於哪一條狗能夠欺負小烏。
到了放學以後,估摸二哥和薛小萬兩個姐姐回到肖家寨了,小烏又跑到肖家寨接他們。但是秋天,嗄呦寨到箐口的正中間有個地方叫偏坡,那兒的一小偏坡板栗挓口了,三人會在樹林裏撿板栗吃,小烏望到太陽都要落坡了,這才看見他們影子。
有一回,小烏沒接著二哥。營盤山下麵,馬路邊一棵大白楊樹上有一個鼎罐大的馬蜂包,二哥“手閑幹瘡癢”,拽了馬蜂包一石頭。哪個惹禍了,都比喻為“捅了馬蜂窩”,馬蜂包打得的麼,頓時,無數馬蜂鋪天蓋地朝二哥撲來。營盤山離箐口兩裏,薛家姐妹見勢不妙,掉頭逃回箐口去了,二哥不像她們有老爹在箐口,隻得朝著嗄呦寨方向落荒而逃。他哪裏跑得過馬蜂,腦殼被馬蜂錐成砂罐。幸好從箐口下來一輛拖拉機,是毛栗坡的,拖拉機手認得二哥,趕緊停下來拉上他。那些蜂子都還不肯饒恕,攆著拖拉機一直追到火燒寨這才收兵。錐了二哥的馬蜂自然非死不可,然而二哥也險些被它們錐死。
小烏不知道二哥坐車過了肖家寨,一直候到天黑,二哥不見,薛家姐妹也不見,隻好惴惴而歸。回到家這才看到二哥慘狀,臉上腫得眼睛都眯了,腦殼腫得像大砂罐。還好農村娃經常被蜂子錐,秦果兒的媽媽治這種傷積累了很多經驗,二哥終究闖過了鬼門關。馬蜂的刺兒留在他肉裏,秦姨媽用夾鑷子一根一根給他拔出來,想看看究竟幾多,全放在碗裏,硬是裝了小半碗。母親想揍他,一看不揍都自身難保了,才收手。我說,二哥,我生瘡是小烏給我舔好的,讓它給你舔舔看。二哥依言,每日裏趴在板凳上讓小烏吻他,果然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