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它們顯然對人類並不信任,當我無意走近它們並發現了它們,它們是防範的,雖然沒用,也雙雙朝我齜著尖利的牙齒,圓錐形,如玉一般,稍有點彎。在防範我的時候,就像兩個探戈的舞者,它們走著,橫著走,正著走倒著走,並不放棄愛情——人類可能難以做到。

很多清晨,我都看到瓦窯那兒聚了一大群狗。我不是故意要看它們愛情,我得早去放馬割草。裏麵就是沒有小烏。因為小烏就在我身邊,沒有閑工夫去跟它們調情,它得陪我上山勞動。那時我年紀尚小,所以誤以為小烏也不需要愛情。

所有的狗都看向小烏。“嗄呦王”對它們的注目行禮愛看不看,一個勁趕我前頭,就像它知道我要去哪兒似的。它確實知道,它去哪兒果真我去哪兒。這廝走著走著,會抬起腿來往路邊樁狀物上撒一脬尿,電杆、樹木、籬笆樁,留下一小片濕痕,露水一樣。這是它的味形路標。

它可知道,瓦窯那兒,幾個年輕貌美的母狗,看它什麼眼神?

小烏,你為什麼不要它們的愛情?

每天清晨,當我們開門出屋,半醒未醒的街上不見小烏,隻需叫上一聲“小烏”,勿須點一根煙的工夫,小烏便會從哪兒冒了出來,抬頭看著我們,詢問有什麼吩咐。此時的小烏,絕不睡眼惺忪,倒像一個鋤了一小早上禾苗的農夫,露珠兒汗一樣掛在臉上。——後來我知道,狗是不會出汗的,它們通過舌頭散熱——而且小烏的舌頭還能療傷,有一年冬我腳踝生瘡,治不好,後來它天天用舌頭給我舔,結果舔好了。——小烏這種勤奮守衛的敬業精神,令我歎為觀止,是我一生學習的榜樣。聲喚影到,這說明什麼?說明小烏連偷情的時間也沒留給自己,更別說和哪個風騷的小母狗賴在熱被窩裏。

每當嗄呦寨又有一窩狗兒出世,我從沒想到它們會是小烏的後代,但卻會感到遺憾。如果我要思想極端,肯定覺得隻有小烏這樣的狗才配做狗的祖先,其他的狗留下的後代,隻會降低狗類的素質。如果小烏真的一支人馬也沒留下,我為它悲愴,我為狗類憾死!如果那些多產的劣狗硬要說它們為狗類的繁衍做出了多大的貢獻,則我想問問,它們究竟多給狗類留下幾脬可供後代廝奪的屎?

聽說有一種狗叫“牧羊犬”。我不知道這種狗是不是能夠獨立承擔放羊的任務,但千真萬確,小烏是能夠獨自完成放馬的任務的。

馬車夫有馬車夫的理想,父親想把“花輪車”換成“膠輪車”,把“單套車”換成“雙套車”的理想總算實現,趕上了“雙套膠輪車”。駕轅的是一匹檀黃馬,拉邊套的是棗騮馬。父親若不出車,放晚飯學後就是我放牧這兩匹馬。

小烏並不是天生就會放馬,但它聰穎好學,跟我沒幾天就學會了。常言說,“學得會,討得累”,這一下,小烏撿到活兒幹了。

牛和馬,出的是大力,吃的是小草。之所以要專門分配一個勞力放馬,就是既要讓馬吃飽,又不能讓它們吃我們的莊稼,我既要守衛莊稼不被馬吃,又要看護兩匹馬不讓走丟甚至被強盜偷走。

那麼,首先要將它們趕到野外。正所謂“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檀黃馬性情溫馴,便是我的“腳力”,騎著它在前開路;棗騮馬性子尥,我可不敢騎,就讓小烏“牽”了它趕後。小烏叼著棗騮馬的韁繩,棗騮馬乖乖跟在它身後,這樣的景觀不也稀奇?一個娃騎著一匹馬一搖一晃在前,一條狗牽著一匹馬一搖一擺在後,這難道說不是一個令人神往的鄉村童話?

但棗騮馬先是不服小烏牽引的。我將它韁繩扔給小烏說:“小烏,牽馬。”小烏就叼了韁繩將棗騮馬往前牽。起先幾步還算順利,因為我騎著檀黃馬領路,棗騮馬知道這是帶它去吃草,所以是跟路的。但走出街口,薛小萬家門口有塊包穀,棗騮馬拉車既會偷奸耍滑,這時當然也會欺我後腦勺上沒長眼睛,決計撈兩根包穀吃,就不走正路了,一點一點地歪到包穀地邊去。

小烏很快察覺,它肯定認為棗騮馬不可以偏離我的路線,也就用力地要將棗騮馬拉回我的路線上來。但棗騮馬這廝牛高馬大,豈肯被一條小小的狗牽著腦殼走?小烏一拉再拉,拉得這廝火起,用力一甩腦殼——小烏根本沒防它這招,頓時像一條上鉤的魚兒,被甩得飛了起來。小烏的身手當然不會讓自己像金庸筆下的武林低手那樣“重重地摔在地上”,更不會像好勝一樣常常被元寶的“磨盤掃地”一腿掃得“餓狗啃屎”,但見它輕輕用兩前爪落地,一個“神龍擺尾”將身一旋,就跟棗騮馬麵對麵了——嘴裏依然咬著韁繩,看它神情一點兒也不痛苦,顯然堅固的牙齒並沒被棗騮馬這個“牙醫”一個冷不防給它拔掉——我不由鬆了口氣。

小烏將繩頭一吐,兩爪摁住,朝棗騮馬“汪汪”兩聲,意思我猜不是責怪棗騮馬偷襲就是責怪棗騮馬不聽指揮。棗騮馬再擺腦殼,這一回小烏險些被繩頭帶了一跤。那廝得意洋洋地看了小烏一眼,意思是:“跟我鬥?”小烏再不言語,隻一躥,就躥到棗騮馬身後,在它一根腳杆上不輕不重來了一口。棗騮馬老羞成怒,尥腳朝後一啄。但哪裏啄得中,後腳還沒收回,前踝又遭了小烏一口,雖然小烏隻輕輕一咬,也像挨掐了一爪那樣。棗騮馬一勾頸根,想搗小烏一下巴,小烏穿襠又躥它身後去了——下巴磕得前腿生痛的同時,屁股上又著小烏“掐”了一口。

“嘿吭!嘿吭——”連棗騮馬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知道鬥不贏小烏了,撒蹄緊跑兩步,趕緊跑回正道上來。小烏奔前用嘴拾了繩頭,堅持牽它,棗騮馬再不反抗,乖乖跟它後頭。

我是個“書呆子”,每回放馬都要帶書到坡上看的。隻那時能找來看的書很少,無非是把薛小萬送給我的幾本小畫書,翻來覆去地看罷了。小畫書因為時時被卷成筒狀揣在褲包裏,打開來怎麼也展不平了,右上右下兩個書角磨得圓禿禿的;在野外難免風吹雨打,書頁被水浸漬過的地方幹透後留下灰斑,沒遭過水的地方則因舊而發黃。

我是個“故事迷”,對薛小萬送我那些小畫書,就像費翔唱的歌,真個“讀你千遍也不厭倦”。在後壩田還是一小偏坡草地沒開墾成田的時候,我將兩匹馬往草地上一丟,隨便往哪一團樹蔭裏一坐,又走進連環畫的故事裏去了。從此直到太陽落到老廠坡後,就是小烏在幫我牧馬。後來我看過一本叫《牧馬人》的小畫書,心想,如果嗄呦寨也有一片草原,當年我這小小牧馬人也就用不著一邊看書,一邊擔心我的馬會不會偷吃莊稼。

草坡西北一角的小岩腳有一毛窩包穀,正西老廠坡腳有一壩子包穀,西南一角的瓦窯包包北麓,也是一槽子包穀。包穀,包穀,包穀,可想而知,做夢都想吃一口大米飯的嗄呦寨人後來為什麼要把我放馬的這一小偏坡草地開墾成田了。

檀黃馬很有耳性,告訴一兩遍它包穀吃不得——不是吃不得,而是不得吃——就記住了,一般不在我視線之內偷包穀吃,老老實實在早被它們啃得發黃的草地上勤奮地啃著野黑麥草的禿樁樁,隻要努力,我相信它天黑前還是可以填飽肚皮的。每一口啃去,收獲總是七分草根三分泥,但檀黃馬都誇張地嚼得“轟隆轟隆”地響,似乎吃得很香,聽得我都也想啃一口嚐嚐草根的滋味是不是很甜?尤其後來讀到“能食草根則百事可為”這樣的句子,最愛想起放馬北坡的那一個個下午,一匹檀黃的馬津津有味地啃著草根。

而棗騮馬,它並非沒有耳性——母親說“人無耳性不成器”——相反這廝聰明絕頂,山間哪兒有一塊包穀都像刻在腦裏一樣,都嗅得出來,總不願一小口一小口填充肚皮,你看它心神不寧,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望望莊稼,心裏打什麼鬼主意可瞞不住我。但一口吃成胖子那樣的好事,在動物界,無論人類社會還是馬類社會,肯定玉皇大帝和孫弼馬溫都絕不賜之。

我也不會賜之。坐我身邊的“嗄呦王”,是我的忠實執法者,它也不賜。每當棗騮馬想試試運氣,鋌而走險地朝包穀地邊踅去,小烏先會發出警告:“汪!汪!”那廝若一意孤行,這裏便劍拔弩張,發一聲最後通牒,聽話了,回頭是岸,再不聽勸,便如離弦之箭“噌”地追去。棗騮馬豁出去了,打算無論如何撈上一口死而無憾,明目張膽地朝包穀地跑去。都說千裏馬日行千裏夜行八百,但我檢驗過了,棗騮馬根本跑不過“嗄呦王”,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掩卷自語,何苦呢,何苦又討小烏咬一口呢?原來馬是勻速跑,提速須有過程,而狗呢,想咋跑就咋跑,分分秒秒可以變速,速度說起就起,棗騮馬才一揚蹄,就見一道灰色的閃電躥到自己前頭去了,定睛一看,小烏已坐在包穀地邊恭候多時。這廝揚了揚前蹄,終不敢朝小烏挖去。小烏嚴厲地朝它“汪”了一聲,棗騮馬就像聽到一聲“向後轉”的口令,垂頭喪氣地調轉頭來。

太陽下山,檀黃馬吃得差不多了,精神抖擻地馱起我,而棗騮馬那廝,肚皮癟塌塌的,被小烏牽著,有氣無力地跟們回家。我心情沉痛地回望一眼,這廝若在總結教訓,明天總可以吃飽,若又默鬼主意呢,唉——

二哥三哥得多割幾把夜草。

在草地上讀書的時候,我偶爾會抬起頭來看看兩匹馬是不是都在我預想的安全地帶,每當看到情況如我所期,定會感激地將目光轉向小烏。“嗄呦王”深知我內心對它的感激,但它並不居功自傲,也不趁機向我邀功請賞,更不討好賣乖。它沉穩地坐我身旁,目極遠山,山色在它的注視下更顯幽深。它甚至看而未看,其實正在沉思,多像一個智者在為全狗類的未來著想。這也算得一尊思想者的雕像。

在黃花遍野的時節,蜂飛蝶舞雲走風藏,小烏花間撲蝶的情形我卒身難忘。真是物主安排,人人皆有克星,小烏可以戲耍棗騮,卻又拿一隻小小的昆蟲無奈。——且住!回憶至此,我猛地醒悟不是小烏捉不住蝴蝶,而是不願傷害蝴蝶也!祝英台死而化蝶,蝶之嬌柔可知一斑,英雄要殺美女,美女在劫難逃,憑小烏矯健的身手,撲蝶何難!但你看它在那花叢,時而魚躍,時而虎奔,時而舒爪,時而齜牙,就是捉不住一隻蝴蝶,它翩翩而去,它抓耳撓腮,一大一小,一剛一柔,一個笑容可掬,一個憨態堪摘,在我身邊,在天地之間,構成一幅大美圖畫!

而今追夢還鄉,山在,水在,白雲照舊,黃花依然,就是沒了小烏。我想蝴蝶也會感到遺憾。在另一個世界,小烏與棗騮是否為伴?

小烏和棗騮這一對歡喜冤家,廝磨日久,感情變得那麼深厚!山道上,兩個總要磕磕碰碰,似乎不打打鬧鬧它們的生活就少了點味道。倘若一個下口重些,一個出腳過猛,疼的一方也會氣得半天不理對方,但就像我跟薛小萬打架,一覺醒來便風停雨住和好如初,甚至彩虹高掛感情更篤。

當我長成半勞力,須幫助父母做一點生產的事了,有時便將馬匹放之山上,全權委托給小烏看管,黃昏再去山上收回。一天,們在小荒地裏扯豆子,眼看天快黑了,但還剩幾溝沒扯,如果就此收工,倒多不少的這幾溝豆子,明天還得來一趟,多出這一個來回,光走路就得花半個多小時,半個小時都可以割一小扡草了,所以母親堅持扯完再收工,結果月亮爬上月亮山了們這才收工。“哎呀,馬呢!”背豆子回到家裏,發現馬還沒回家。兩個妹在門口等了個把時辰了,既不見父母收工,也不見小烏收馬回來。要在往天,小烏已將馬收了回來。

“老五,快收馬去!別讓強盜趁黑牽去了!”父親著急地說。

兩匹馬我是放在後壩田的,可當我一趟跑到後壩田,一匹也不見。一來兩匹馬耳鬢廝磨,跟穿連襠褲似的平時一個決不遠離一個,二來小烏為便於看管也不許它們分開,誰無意中離群了它都吆喝轉來,現在一個都不見,等於是兩個都不見了。我喊了聲“小烏”,驚起幾隻鳥兒,山穀空有回聲,結果卻連小烏也不見了。我頓生不祥之感:要麼它三個集體叛逃,要麼被強盜打死小烏騎走了馬!

出大事了!我一趟跑過三麵山,連滾帶爬撲進門,累得特差心子都蹦了出來。

父母喝問:“馬呢?”

“馬,馬不見了……”我七喘八哈說。

兵分兩路,父親帶我和大哥,母親帶二哥三哥,正要出發尋馬,小烏從街口那邊挖著趵趵腳跑了來。我一看它身後沒馬,扇它一耳巴,問:“馬呢?”

小烏二話不說,叼住我褲腳將我往街口拽。父親說:“老五,小烏這是帶你去找馬,快,我們跟它走吧!”

我說:“帶路!”

小烏放開褲腳,領頭急匆匆朝蠶豆坡方向走去。我們不知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心急如焚跟在它後頭。走過薛小萬家門口,薛小萬和他媽媽正在晾壩上納涼,薛小萬說:“老五!你家在演什麼電影?”我說:“急行軍!”走過瓦窯,走到後壩田,小烏腳不停步地繼續望北走。再翻過大煤洞腦殼往上爬,臨近菖蒲灣,們隱隱聽見灣灣的海子裏傳來一陣似乎誰在海子裏折騰的響聲。“拐了!”父親一聲驚呼:“馬落海子了!”全家人個個心子提了起來,發聲喊都朝海子跑去。

菖蒲灣有兩個集體煤洞,其中一個就在海子上頭不遠,所以一條運煤小馬路直通煤洞門口的煤敞壩,們順著小馬路跑到海子邊,在如霜似銀的秋月下,就看到了檀黃馬和棗騮馬:棗騮馬深陷海子,僅餘一頭浮在水草上麵;檀黃馬在海子邊蹬緊四蹄,奮力地咬著棗騮馬的韁繩不放。

就像書上推想琥珀是怎樣生成的故事一樣,此情此景瞬間在我腦海裏生成一個故事:

跟往天一樣,檀黃馬和棗騮馬被我放在黃家包包西坡那塊草地上,兩匹馬啃著草根,一條狗花間撲蝶。這是童話裏才有的意境,如果我會作畫,當繪之。檀黃馬吃苦耐勞,知足地啃著地皮,但棗騮馬好吃懶做,覷視良久不見小主人像往常一樣坐在樹蔭裏看書,決定去受用菖蒲灣海子的美食。父親帶它們到菖蒲灣煤洞拉煤時,常見那綠綠的海子四季豐腴,裏麵有脆生生的光棍草,有軟綿綿的過江草,銅錢花臭卻美麗,菖蒲劍堅而避邪。這廝總想,要是既不拉車,又能撲在這海子裏隨吃,嗨,馬類可就比人類更早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了。但父親恨不得一天多拉兩車煤,哪裏肯讓它逍遙,頂多架起鐮刀,唰唰唰唰在海子邊片兩把草丟給它們,能在他往車上裝煤之際吃上幾口,棗騮馬就應該像檀黃馬一樣感恩地說幾聲“阿彌陀佛”了。

棗騮馬就往菖蒲灣溜。小烏雖然是個好小夥,畢竟也有鬆懈的時候,本來花也好看、蝶也好玩,更加上它對棗騮馬的自持能力多少也有點信賴了,所以當它發現棗騮馬不在草地上,舉眼一看,那廝已輕手輕腳地溜到大煤洞的腦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