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秋天果真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天高雲淡,瓜果飄香,這些自不必說了。最令人愉快不過的是,在這個季節,公社或生產隊一般要包幾場電影犒勞農民群眾。
中午,們聽見街上傳來公社書記龍大媽喊蘇老者的聲音,心想他是不是又叫蘇老者勾九十度了,便出門來看。隻見龍大媽站在養路隊門口,大聲朝屋裏喊蘇老者:“蘇老者!蘇老者!……聾了還是死了!”未幾,蘇老者磕磕絆絆就小跑了出來,一邊抹著胡子上的飯粒,大概正在吃飯哩。
他畢恭畢敬站在龍大媽跟前,習慣性地把腰杆勾到將近九十度,望著腳尖小聲說:“龍書記,您喊我什麼事?”
龍大媽一揮手,無意中扇得蘇老者頭上所剩無幾的頭發顛了幾顛:“公社包電影!你馬上去箐口背放映機!”
蘇老者點頭哈腰道:“是。是。還剩兩口飯,我去扒完就走。”
龍大媽嗓音本來就大,他又要故意將包電影這件喜事讓全街人都聽到:“公社包電影!”這話大聲得連蠶豆坡腳薛小萬的媽媽也聽見了,丟下縫紉的活兒連忙跑到小街上來進行核實。薛小萬的爸爸在區裏做官,龍大媽何必說假話呢,他一回答她,們可就跟她一樣歡呼雀躍起來:果真今晚上是有一場電影看了,而且是戰鬥故事片《渡江偵察記》!
龍大媽當街喊了幾個名字,公社裏馬上出來幾個幹部站他跟前聽他吩咐。“你……,你……”龍大媽指指點點,當著大家安排他們,分別去通知各生產隊的群眾,晚上到們街上來看電影。那些人喜滋滋立即出發了。這樣的好事誰都樂意去辦,報告放電影的消息,紙煙百分之百有的咂,回來時每個荷包一準是脹鼓鼓的,揣的不是核桃就是葵花。放電影這樣的好消息絕對揣不住的,這些幹部前腳才走,聽到消息的人後腳就出了門,去告訴坡前嶺後的親戚,今晚上嗄呦寨放電影,你們也去看吧。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別說隔壁公社,連隔壁區的人都曉得嗄呦寨放電影了,住得離嗄呦寨幾十裏遠的,一得消息馬上出發,比當年紅軍走得還快,無論如何要在電影開演之前趕到嗄呦寨來。
而這裏,蘇老者接到公社書記命令,一則不敢怠慢,二呢,他自己也想看電影啊,撂下碗,跟我們家借了一副背夾子,早往箐口去了。
這蘇老者其實是城裏一個大知識分子,不知說錯了話還是寫錯了文章,六十多歲才被整下鄉來,說是“四類分子”,安排在養路隊裏勞動。養路隊沒有廁所,養路隊的人解手要麼去公社廁所,要麼到街這邊上爺爺家圈背後的茅廁,蘇老者不敢去公社如廁,怕龍大媽讓他在廁所裏勾九十度。有一次我在爺爺家茅廁碰見蘇老者解手,見他蹲不下身隻能抱著茅廁柱頭半屈著身子的樣子,就特別的可憐他。
但我可憐他,別人卻不可憐他。公社要掏茅廁坑了,放電影要背放映機了,這兩樣活兒,無一例外都是叫蘇老者去做。掏茅廁坑他怕臭,盡量地別著臉、憋著氣,誰知越怕越倒黴,腳下一個磕絆,偏偏把半桶屎尿打倒在他褲子上。背放映機更苦,光是銀幕怕就十幾斤吧,放映機,磨電機,片盒,林林總總總不下百多斤,他一個六十多歲的幹巴老者,箐口離嗄呦寨十五裏可怎麼走回來喲。所以,不隻這一次,好幾次,父親都偷偷跑到棠埡口去接他,幫他背到對門馬路彎彎,一轉彎就要被人發現了,這才又換給他背。
那時還沒有“雙休”,星期六上午得上半天學,下午才放假。中午的時候,父親明顯比往日歡喜,樂顛顛調遣道:大哥去分銷店扯兩尺花布給幺妹打一件花衣裳,二哥和三哥一人去割一扡馬草,我去打一背篼豬草,大妹看家並照顧幺妹,各人完成任務好看電影。安排妥當,生產隊出工的牛角也吹響了,父母自去參加生產隊割穀子。
二哥在後院霍霍霍霍磨他的鐮刀,我趕了個火,讓他先將我的鐮刀在磨石上蕩了蕩,背了背篼搶先出發。母親特別喜歡我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安排的任務總之要完成,寧願提前不願趕後。今晚有電影看,我勞動的積極性更是空前高漲,恨不得一出門就背一背篼豬草回來。
恰出街,就聽街南頭有人喊我等等。這是毛毛,背個背篼拿把鐮刀,也是要打豬草的行頭。嗄呦寨若是割草,都像二哥三哥那樣在肩上挎一根草扡,像挎條步槍一樣。“一路一路。”毛毛對我說。走到蠶豆坡腳,才打聲口哨,薛小萬聽出是我兩人,早從他家正房的耳房裏探出頭來,噓聲口哨“馬上”,真就馬上來了,也是們這副行頭,不過我和毛毛背的是大背篼,他隻背一個小夾籮。毛毛家喂的一頭母豬,一頓要吃兩大桶,我家喂的三頭大架子豬,一頓也是兩三桶,薛小萬家每年隻喂一個年豬,他老爹隔不久就用葛麻口袋從箐口運麥麩回來喂它,一頓隻需添一小提籃豬草。像這秋天,他老媽隨便割點瓜葉就夠它吃,但薛小萬無論如何要跟們打豬草,他老媽隻好由他。我和毛毛打豬草是有嚴格的指標的,打不滿背篼,他老媽,我老媽,同一個鼻孔出氣說要拿們塞豬肚皮,薛小萬可不是,隨多亦少,所以他其實是找個借口玩耍;而玩耍其實還在其次,主要他跟我兩個秤不離砣,晚上都要睡在一張床上才安逸。
晚上要放電影,嗄呦寨沒哪個不盼夜幕早點降臨,薛小萬若不跟們打豬草去,下午這一兩個時辰怎麼熬過?可他不去還好,一去,害們跟他闖了個禍,母親不許我看電影了。
西邊的太陽離們最遠能看到的安底坡還有三丈高,兩排線楸的行道樹腳篩滿光陰,書上稱為“知了”的催米蟲藏在線楸闊大的樹葉底下,也是熱得長聲嘟噥,難得有一小片輕風,線楸的胡須動動便又不動,珠簾一樣掛在枝梢。我們仨兩忙一不忙,薛小萬原本出來混光陰的,說太陽還那麼高,提議撿一會兒子子再打豬草。離蠶豆坡岩洞不遠有一個馬路涵洞,這涵洞在靠近毛窩田一側的出水口上蓋了一塊玉滑滑的大石板,我和毛毛拗不過薛小萬,就同他坐在這大石板上撿子子。
那時農村娃沒啥玩的,還好不知誰為我們發明了玩子子的遊戲。所謂“子子”,是我們對小塊小塊圓狀硬物的昵稱。幾乎每個娃,荷包裏隨時揣著七顆子子,一有空便撿子子,三五個人可以撿,一個人也可以撿。三顆子子的撿法叫“麻母雞”,五顆、七顆分別叫撿五子、撿七子。聞一多先生有一組愛國詩歌叫《七子之歌》,其中《澳門》一首因為澳門回歸被譜曲傳唱,我特別喜歡,因為,每當聽到這首歌,我總想起兒時的撿子子來。
撿著撿著,太陽往西偏去幾竹竿了。毛毛看看日頭,少年老成地皺了皺眉頭,說,這一背豬草,去哪裏打呢?我說,咱們去死馬灣吧,死馬灣的肥豬苗大窩得很,好撐背篼。“好好好好,”薛小萬一連說了幾個“好”,催促說:“走!走!去死馬灣!”當時我並不知道他何以要說那麼多“好”,後來才明白,原來死馬灣有一家人,那家人有兩窩梨子,一窩是糖梨,一窩是葫蘆梨,葫蘆梨比糖梨脆,果汁也比糖梨多,他早就打上葫蘆梨的主意了。
這一去卻惹翻了嗄呦寨最會咒人的人,挨她咒了不說,關鍵是母親不許我看電影了。
死馬灣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喚作安大娘,膝下六孩,全是兒子,被嗄呦寨人羨慕得要死,問她前世如何修的這種福氣。或許真的是兒多母苦吧?但總之苦不苦隻有當媽的曉得,所以每當有人一說她太有福氣,安大娘總唉聲歎氣道:“福氣福氣,糊臭氣氣喲!”她大概平時沒少生氣,大概一生氣就咒她兒子,所以練出來的一張嘴,咒人第一。那天我們仨真正地領教了一回。也怪薛小萬,他把她的梨子偷了幾個。安大娘的梨子是護來賣的,多少可以撿幾個鹽巴錢,怎不咒得破布氣氣臭呢。
死馬灣夾在兩山之間,總共頭十塊梯田,均是“火石地”。我猜火石地的泥土是岩石的表麵風化而成吧,雖然幾千幾萬年,石頭還沒完全變成泥土,好比一碗飯,裏麵夾雜了無數的石砂砂,甚而至,石砂砂比飯還多。因此火石地屬於瘦地,因此死馬灣的包穀比們並高不了多少,偏偏雜草那麼肯長,有的狗尾巴草長得比包穀高,肥豬苗也是粗稈闊葉。
因為西邊山坡陰住了死馬灣,給人一種太陽落坡了的錯覺,我和毛毛抓緊割那些肥豬苗,也不管它們老不老,都是沕根割起,正所謂“狗吃牛屎——圖多”。薛小萬將打豬草不當事的,起先還見他在梯田的石坎上摘雞屎杧吃,慢慢地就不見了,們以為他或許到哪塊梯田打豬草去了,並不在意。
可不多時,下邊灣口傳來了安大娘尖厲的聲音,老也不歇,不由們不豎起耳朵聽她。原來安大娘又在咒人了,咒得是句句惡毒。安大娘咋不出工呢?不曉得。咒誰呢?們正試圖從她語言裏分辨目標,就聽下麵包穀林裏一陣輕響,很快薛小萬勾腰勾腰地鑽了上來,水手衫裏兜了頭十個葫蘆梨,往地上一坐,眨巴眨巴眼睛,笑眯眯地對們說:“吃!”我立即有點醒悟了,說:“小萬,安大娘咒的是不是你?”薛小萬側耳往下聽了聽,道:“茲六個兒子七姊妹的!幾個梨子啥麼金寶卵!管她咒不咒呢,吃!”將梨子一拋一個,分給我和毛毛每人三個。
我一邊啃著梨子,一邊小心在意著上下左右。常言道:“咒的風吹過,打的下下著。”她別一邊高聲掩護,一邊暗使幾個兒子摸了上來,抑或從兩邊山上滾幾個大石頭下來把們打成肉餅。
噫!你聽她咒的:
“……卡樹椏巴的!挨刀砍腦殼的!十八歲轉九胎的!偷我的梨子去梗死你!曬大路!斷腳杆!是哪個孤寡!禿尾巴!有娘養無娘教的!路斃的!挨大炮的!塞炮眼的!築黃泥巴洞洞的!大毛病收的!米草裹的!板板抬的!生個小娃沒屁眼的!偷我的梨子吃,吃攏哪呔爛哪呔!……”
哎喲,不像話,不像話。
聽著聽著,薛小萬勃然大怒,咬牙切齒說:“咒嘛!咒嘛!我賭你咒得到天黑!”我覺得他話裏有話,擔憂地問他,小萬,你想幹什麼?薛小萬隻是拿鼻孔冷哼,臉青麵黑的一言不發。我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須是盡快離開這裏的好,遂起身催毛毛道:“們快打豬草,打了豬草好看電影。”我的意思是,看能不能用電影來分散薛小萬的注意力。但看來效果不大,他坐在地上,用鐮刀一刀一刀用力在地上啄。安大娘果然沒咒到天黑,後來一點兒聲也沒了。不過,正如薛小萬的沉默,這反倒更令我害怕,她是不是正在向們發起偷襲?我說:“小萬,你打不打豬草?不打的話,們回家了唄。”小萬跳了起來,說:“不打!不打!回家!回家!”
回家的路須從安大娘家草房後麵過。還好,當我們偷偷地摸到她家屋後,堂屋裏“嘎吱嘎吱”地響,我聽出那是推磨的聲音,不禁鬆了口氣,心想安大娘過足了咒人的癮,做正事去了,想必已饒恕了偷梨的人。我小聲催促他兩個:“趁她不注意,們快些走了吧!”誰知毛毛大咧咧說:“她又沒得證據,怕她哪樣?”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安大娘家屋後的石旮旯裏不是有一小塊蘇麻麼,薛小萬手起刀落,就將她蘇麻悉數片倒。還不解恨,又爬到那窩葫蘆梨上,扶著樹幹是又蹦又跳,就聽下雨一般,熟了的,沒熟的,梨子盡往下掉。“哢嚓!”薛小萬跺斷了一根樹椏巴,人也跟著掉了下來。
安大娘家屋門“吱嘎”一聲。就聽安大娘說:“茲又是哪個!”
薛小萬爬起來說:“快跑!”
“唰唰唰唰……”們扒開包穀林,跑出安大娘家側邊包穀地。一上馬路,飛飛達達就往們街上跑。
“你幾個長不大的喲!……”隻聽安大娘拖著哭腔,又咒了起來。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跑得過初一,跑不過十五”,我情知她已看見我們,一顆心不禁懸了起來。
們跑到薛小萬家門口,隻見割穀子的大人們笑逐顏開地正從他家門口的那棵挑水路上走上馬路來。我趕緊看了看申家大坡,噫?山巔巔分明還照著太陽,今天怎麼就收工了呢?原來申隊長也盼著晚上的電影,破例地收了個早工。申隊長一見們跑得汗爬細水,不禁哈哈大笑,說:“你那三個小將!跑什麼嘛,放電影還早!”後麵來了我母親,母親道:“老五站倒!我看你在豬草下麵撐蒿芝稈沒有?”貪玩的娃兒有一個蒙蔽大人的法子,你看他背篼裏的豬草滿滿尖尖的,實際上豬草下麵撐著蒿芝稈。當下母親探手在我背篼裏將豬草往下壓了一壓,便說:“沒築緊!隻算得半背!看老娘不拿你塞進豬肚皮!”馬上來了父親,笑嗬嗬道:“朝珍,你也太認真。今天高興,不許吼人。”父親朝我一揮手:“快放背篼去唄,一天背在背上肩膀不酸?”我如獲大赦,趕緊逃跑。我這一耽擱,毛毛早一溜煙逃過公社去了。
我才跑到秦果兒家門口,就聽薛小萬家門口傳來一聲獅吼:
“趙老五你給老娘站倒!”
我一聽這是安大娘的聲音,站什麼,跑得更快,背篼裏的肥豬苗都顛出來好幾根。
“站倒!”母親大喝一聲。
我不敢跑了,頓時停在嚴大姑爺家門口,就跟被孫悟空使了個“定身法”一樣。
也不敢回頭。就聽母親問道:“大娘,你叫我家老五站倒幹啥?”
“幹啥?”安大娘聲音難聽,“你自己問他!”
母親便喝:“回來!”我知她這是命我,隻好調頭,一步一步挨了回去,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跑得比兔兒還快嘞!”安大娘七喘八哈朝我道。
喘了幾口,開口又要咒人:“你這挨刀……”
母親忙道:“大娘你先別咒。俗話說‘寧遭老人手不遭老人口’。等我先問他一聲!”
母親一貫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劈手先甩我一鐮刀把:
“說!你跟老娘說不清,老娘兩刀砍不死你!”
安大娘一見母親比她還凶,趕緊道:“砍是砍不得的啊,朝珍,你好好地問他唄。”
毛毛的母親戴著頂蓮帽從小路上走了出來,一見鬧熱,就湊進來問:“小老五犯事啦?”安大娘惡聲道:“還有你家毛毛!”毛毛的母親頓時嚇得一愣怔:“啊?”申隊長對她笑道:“你這不是伸腦殼找套套鑽麼。”
薛小萬的母親聽見門口鬧熱,也是丟下縫紉活兒出門來看。安大娘一見大舅婆,比演戲的還厲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她訴道:
“你家小萬喲……”
申隊長瞥了眼安大娘手裏的一抱嫩蘇麻,嗬斥道:“值得喊冤!大概無非幾個娃割了你幾根蘇麻唄?”
安大娘跌腳扳手,長聲吆吆道:“挨大炮的些——把我家梨子踩斷了啊——”
大舅婆怫然不悅:“就割你的蘇麻、摘你的梨子麼,也不到挨炮的地步——”板著臉掉頭喚道:“小萬,你來我問你話!”
薛小萬早就在聽了,這時突突突突地衝了出來,說:“不關小老五的事!也不關毛毛的事!蘇麻是我砍的,梨子樹也是我踩斷的!”
父親一直無語在聽,聽了薛小萬這一句,暗暗地噓了口氣,悄悄地走開了。我知道,他肯定要去棠埡口幫蘇老者背放映機去了。可惜我一時脫不了身,不然非跟他一塊兒不可。
“為什麼呢?”大舅婆問兒子。
“我在她樹腳撿幾個梨子吃,她就亂咒喃!”薛小萬學道:“卡樹椏巴的!挨刀砍腦殼的!十八歲轉九胎的!偷我的梨子去梗死你!曬大路!斷腳杆!是哪個孤寡!禿尾巴!有娘養無娘教的!路斃的!挨大炮的!塞炮眼的!築黃泥巴洞洞的!大毛病收的!米草裹的!板板抬的!生個小娃沒屁眼的!偷我的梨子吃,吃攏哪呔爛哪呔!……”
一圍人挨不住大笑起來。
申隊長看在薛小萬父親麵上,馬上做出處理意見:
第一,俗話說,“山邊桃,路邊果,吃不吃,由在我”,小娃兒撿幾個果果吃,不予追究;
第二,雖然薛小萬片斷安大娘家蘇麻並踩斷她家樹子,但因為她咒人在先,兩相抵消。
“要注意啦——”宣布完處理意見,申隊長語重心長地教育安大娘,“不許隨便咒人。”
安大娘一愣一愣的,還要爭辯,申隊長喝道:“再囉嗦!再囉嗦今晚上不許你看電影!”
安大娘一聽,真就閉嘴,抱著一抱蘇麻,一歪一歪回去了。母親說:“大娘,快來看電影哈,到時候我給你一張板凳坐。”
“哎——”大娘回頭答應一聲,又一歪一歪地走了。
雖然薛小萬已經仗義地將責任一肩膀扛了過去,當眾說了不關我的事,但母親並不饒我。她對們的責罰,從來都是“寧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比如們兄弟之間,隻要鬧不團結,即便錯誤全在對方,一點錯也沒有的這一方,一樣挨她相同的懲罰,意思要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有一回,二哥闖禍,連累三哥,母親將他們“各打五十大板”,兩人均哭得鼻子連倒口,二哥說:“老三,不哭啊,怪我。”三哥才叫稀奇,錯本不在於他,一聽二哥這樣說,也道:“二哥,不哭啊,怪我。”母親聽到,實在忍俊不禁,用圍裙捂住臉,跑進堂屋笑出聲來。
所以那天老人家依舊是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當晚將我關在裏間屋,不許看電影!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父親覺得母親這樣對我好沒道理,說,一年到頭能有幾場電影,好不容易有一場了,你又不等們老五看。父親意思是,就撤銷對我的處分了吧。可母親決不同意:“小時偷針,大來偷金,這一回不給他留點記性,下一回爬樹子的就會是他!”
我像牢裏韓英,特差說“老爹救我”,但父親無可奈何搖搖頭,歎道:
“可能,你媽做得對的……”
說是關我,母親卻並沒將裏間屋上鎖。類似於“畫地為牢”。婆婆曾給們擺過“西遊”的白話,說孫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畫一個圈就能保護唐僧,母親大概學那猴子。這一點她相當自信,不怕我會逃跑。老人家對們總是恩威並舉,賞罰分明。我深知即便一時逃脫,也是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板心,被母親捉回來,責罰更重,所以隻好乖乖待在屋裏。
裏屋挨著馬房。不多時,二哥三哥各背著一草扡熟地草,從後院走進馬房。將草放下,一見我待在裏屋,兩人不勝驚奇:“街上正在掛銀布,你不去看,坐在屋裏做甚?”我不禁悲從中來:“我冤枉啊……”將薛小萬闖禍給我背的原委說給他兩個聽。我知道二哥嘴頭子滑,央道:“二哥,你跟媽說一聲,放我去看電影吧!”二哥搖頭道:“你又不是不曉得媽媽脾氣,我一說,他肯定讓我陪關。不敢。不敢。”三哥安慰道:“老五,不怕的,等們看完電影,一滴滴不漏地擺給你聽。”
他兩個愛莫能助,自顧奔出前門去看掛銀布了。街上人聲越來越鬧,就像蜂子朝王。我想象著,那四山八嶺的人,這時正趕場般朝們街上湧來,七斤叔、蘇老者等一幹犯過錯誤的人正忙著幫電影隊的人掛銀布、安機子,薛小萬他們上躥下跳,一會兒爬到電杆上去摸摸銀布,一會兒擠到放映機邊摸一摸機子,那是何等自由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