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不是都不願演壞蛋嗎?有一次,二哥說:“那我就演一回吧。”

他曆來演正不演反,你道這一次幹嗎主動要演壞蛋?原來他見元寶拿著個長長的煮包穀,舍不得大口大口地啃,而是一顆一顆揪下來吃,埋頭一計,就跟他一把奪了過來。元寶如失寶珠,立馬伸手要搶回去。

那是一個糯包穀,二哥飛快地揪下一顆粘在鼻子腳,齜著牙朝元寶熊道:“你的!雞霸腿的獻給太君!”他指了指鼻子腳的包穀,又指了指包穀棒子。元寶馬上“心領神會”,意思是,那顆包穀是“太君”的小胡子,而包穀棒子是一塊雞霸腿哩!元寶“知道”大頭子這就開始演電影了,也就迅速地進入角色,立馬兩手並在腿上,“哢嚓”一個立正,並朝二哥鞠躬:“哈咿!”

其實,那時們多想自己就是電影裏的壞蛋,你看那些偽軍,那些特務,經常是“哢嚓哢嚓”地啃著雞霸腿,啃得滿嘴淌油,而八路軍,遊擊隊,戰士們要燒個包穀或洋芋吃都很不容易。但是,所以我說電影對們的影響驚人的大呢,它引導們,做人要做英雄,千萬當不得“美國的”,故而寧願吃點苦,比如讓鬼子用皮鞭抽,戴著手銬坐牢,大家也還是希望二哥能讓自己演一個“中國的”。

二頭子薛小萬一見二哥已經開演,趕快招呼娃們:“快!快!快呔準備!三八大蓋!膏藥旗!膏藥旗!”真個令出如風,瞬間大家都進入各自角色,扛的扛著根葵花稈,意思是日本兵三八大蓋,別的別著小半截尿棒,意思是遊擊隊員手榴彈,好勝用竹竿挑著塊孝帕,說是膏藥旗,三木把兩腿拐成羅圈,學鬼子走路。

薛小萬將自己的馬刀拿給二哥做指揮刀,二哥一手把包穀給嘴啃著,一手就拄著它,含混不清道:“八格牙路的有?”薛小萬伸手一扒,將頭發分成個屁丫子形狀,就是翻譯官了,點頭哈腰走近前來,屈著身,歪著臉,討好賣乖地說:“太君,們嗄呦寨八路的沒有!沒有!”

二哥道:“開路開路的,我的,檢查一下工事的修好沒有!”

薛小萬道:“哈咿!”

一個包穀經得住幾口,二哥將啃完了包穀的包穀核核往褲帶上一插,意思是手槍,拍著“手槍”說:“轎子的,抬來。”

薛小萬趕緊布置:“快!快!太君要坐轎子!三木!好勝!找兩根棒棒來!快呔!”抬轎子的累活兒自然是地主崽崽該做,好勝忙將“膏藥旗”交給元寶,和三木去最近一個園子邊扯了兩根籬笆樁來,勾腰勾腰地抬起了二哥。第二天莊幺奶發現她園子不見了兩棵籬笆樁,少不得亂咒亂罵。但這兩棵籬笆樁並沒白扯,以後又用它們做了演電影的擔架。

二哥盤腿坐在“轎子”上,故意一閃一閃的,閃得三木和好勝齜牙咧嘴。電影裏每當鬼子進村,有一段特別經典的配曲:“嗦——啦嗦咪來,咪來,咪來……”二哥喊聲“開路”,薛小萬馬上用這個譜惡哉哉唱了起來:“鬆——井的隊伍!來了!來了!……”曲是“鬼子進村曲”,歌詞卻不知是誰填的,薛小萬一唱,們就可著音量地唱了起來,唱得陰風慘慘。此歌後來又改,七斤叔接婆娘,送親隊伍才一出現,們就唱:“送——親的隊伍!來了!來了!”

二哥用“指揮刀”指指東邊,們趕緊看往東邊,他一指指南邊,們又趕緊看往南邊。二哥道:“好的!好的!工事大大的好的!但注意注意的,李向陽的挖地道的凶得很的!”薛小萬說:“哈咿!”然後請示二哥道:“是不是叫幾個人在前麵打你的埋伏?”一打埋伏,哪一回不是打得小鬼子人仰馬翻,隻見二哥吹胡子瞪眼道:“八格牙路!”薛小萬一聽是不許打了,趕緊兩腿一夾:

“哈咿!”

隻要探到哪兒放電影,二三十裏之內非去不可。嗄呦寨說,們這叫“luī電影”。嗄呦寨愛把一些漢字讀跑音了,字典裏根本就沒得讀“luī”的字,“luī電影”實際上就是“追電影”,們總把“追”說成“luī”。

二哥在箐口讀書,每天清早出發,傍晚回家,母親說他這是“跑學”。可能很多人都有過二哥這種經曆,但他們現在的回憶文章,大多稱此為“走讀”。我認為說得太過輕鬆,意思沒有“跑學”的好。你想,熱天天黑得晚,母親規定二哥放晚飯學回家後要割一扡馬草才能吃晚飯,即便天黑得晚,箐口隔嗄呦寨十五裏,“走”也是來不及的,必須“跑”啊。

一天,二哥跑學回來,拿了鐮刀和草扡去小堰塘背後的小箐包包上割草。申隊長的大兒子,綽號“土八路”的,正在塘邊釣魚,一見二哥,吃驚地說:“老二,你還要割草!你不去高峰公社看電影?”二哥說:“什麼!高峰公社放電影?”他看了看土八路,說:“那你為什麼不追過去看呢!”土八路道:“聽說放的是《地道戰》,我看過幾遍,不想看了。”

二哥還要問點什麼,土八路不理睬了,專心致誌釣他的魚。二哥草也不割了,立馬轉回家對母親說,他想去高峰看場電影。母親說是嗎,高峰公社要放電影嗎,我怎麼沒聽說呢,誰告訴你的,怕是假的吧?二哥說,是申隊長的兒子說的,應該不會有假。母親道,那可能是真的了,土八路肯定聽他老爹說的,而申隊長接到的消息不會有假。雖然母親希望兒子能像往天一樣照常割一扡馬草的,但看電影對們來說又是大事了,草天天有割,電影卻一年難放幾場,老人家寧願自己去割草,也不願們失去一次看電影的機會,於是恩準,讓二哥帶我和三哥去看電影。

那時眼看太陽快落坡了,而高峰公社距離嗄呦寨十二裏路,們應該抓緊時間才趕得上電影開演。但們弟兄均遺傳了父親的仗義直爽,覺得這樣的好事不可以獨享,乃分頭去告知各自的好朋好友,大家有福同享,約了一塊兒去。我先去知會了薛小萬,回頭來告訴秦果兒,再去小堰塘坎上毛毛家告訴毛毛,然後去對門通知元寶和驢子他們。毛毛的哥哥川來是二哥三哥的朋友,兩人讓我順便通知了他。川來跟土八路有點交情,一出門看見土八路在塘邊釣魚,對他道:“你還釣魚!不去高峰公社看電影?”土八路說:“誰說高峰公社要放電影?”川來“哎”了聲,說:“整個嗄呦寨都曉得了,就你不曉得!”

土八路一聽,對川來說:“哎呀,還說哄趙老二玩耍,想不到還真的哩!”原來他“土八路”的綽號是二哥叫出來的,心裏埋怨二哥(這廝!土八路不好,要漢奸鬼子才好麼!),一直想找個機會報複一下,今天就信口胡謅,說高峰公社要放電影,好讓二哥白跑一趟。誰知自己散布的假消息倒回來騙了自己,要不是那天晚上他父親做四十六歲大壽,他要留下來吃香喝辣,這廝也被自己騙得白跑一趟。

們一幹孩子在打碑岩腳會齊,風風火火地往西朝高峰公社趕去。我年齡最小,關鍵是穿了一雙林衝穿的那種鞋,走得一半路程,腳板走起來幾個果子泡,大家怕我拖了後腿,等們走到高峰公社電影都散場了,所以二哥以及跟他一般年紀的哥們輪換著背我。緊走慢跑,趕到高峰公社門口,天才斷黑。可哪裏有電影看呢,本來就是土八路編造的鬼話。二哥方知上他當了。川來說,連土八路都險些信以為真。二哥說:“那好——”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家同意二哥也騙土八路這小子一回。

第二天傍晚,二哥依原在小堰塘邊“遇到”土八路。這廝問:“昨晚上高峰真的放電影了?”二哥說:“真的放了。但不是《地道戰》,是部新的戰鬥故事片。”土八路忙問什麼新片。二哥道:“叫《戰鬥英雄白跑路》。”這廝真以為有個戰鬥英雄叫“白跑路”,連呼可惜。二哥說:“因是新片,應觀眾要求,高峰公社今晚上還要再放一場。”土八路還要問點什麼,二哥割草去了。土八路一個人也不敢走夜路,去約川來跟他一起去。川來說,昨晚看了一遍,不看了。土八路經不住“新片”誘惑,麻起膽子一個人去了。

結果可想而知。

一天晚上,我在馬房隔壁剛剛睡著不久,被秦果兒叫醒了。我睡眼惺忪一看,又胖又高的秦果兒站在床前,身邊是他兩個妹妹。我瞌睡頓時全跑光了,暗想夜半三更的他三姊妹瞌睡不睡過來找我幹什麼?莫不是白天有啥事情又牽連我了?們家四間屋一間連著一間,間間門都開著,我睡的這間,大哥就著昏昏的煤油燈光在“哢嗒哢嗒”地踩縫紉機,二哥三哥睡得鼻子吹牛角,左間母親好像在洗衣服,“嘭!嘭!”父親用捶草棒用力地捶著打草鞋的米草,右間馬房傳來檀黃馬和棗騮馬“轟隆轟隆”十分勤奮的嚼草聲,再有就是一股淡淡的在我聞來真香的馬糞氣味:生活曆來都是這個樣子,並沒什麼異樣呀。

這時秦果兒一把將我被子揭了,說:“快起來,老五!”那時天一黑瞌睡總山一樣從眼皮上垮來,一做完作業我都是將鞋一蹬往床上一蜷就和衣而睡,沒啥怕他兩個妹妹羞的,乃一骨碌翻身將自己掛在床沿上,問秦果兒:“叫我起來做哪樣?”

秦果兒的大妹說:“小五哥,們約你看電影呢!”

“哪裏放電影?”我頓時精神百倍。

“大田!”秦果兒說。

“還沒叫起來麼!”又有兩個女孩兒連過兩間屋子三道門,旋風般闖進這間屋來,大呼小叫的,人還沒進來,聲音早進來了。我起眼一看,是秦果兒兩個表妹,家住大田,她們爸爸和秦果兒的媽媽是親姊妹,在農村轉來轉去放電影那人便是她們親二叔,秦果兒的二媽。這兩姊妹是不太來嗄呦寨的,來了也幾乎不鑽們家,這一鑽,她們穿得鮮豔、長得亮眼,父母頓有蓬蓽生輝之感,因兩人跑得快,他們在外間一時沒截住,趕緊追進來補打招呼,父親用來不及放下的捶草棒指著其中年齡小的那位對我說,她是他的幹姑娘,也就是我的幹妹妹。原來她剛出生不久後,不知何由就成天啼哭不止,她爸爸媽媽到處貼了好些“天紅紅,地綠綠,我家小兒夜啼哭,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齊太陽出”也不奏效。因她家在馬路邊,一天她爸爸見們父親從門口路過,猛省她還缺個保爺,就將她拜給父親,嗨,拜了就不哭了。

父母想留幹女兒多待會兒,但哪裏留得住,她幾老表裹挾著我呼啦呼啦就出了門,順馬路往東疾走。路上幾個才告訴我,原來秦果兒的二媽剛從縣城拿了部新片回箐口,路過大田,就在家中歇一晚上,臨時動念將新片在家鄉首映,那兩姐妹的爸爸特地讓她們來嗄呦寨喊秦果兒兄妹去看。秦果兒平時私心就重,這樣的好事並不告訴別人,單單隻約我一個,令我一路上百感交集,心想以後再別像薛小萬他們那樣排擠人了,好玩的人,不好玩的人,千萬一視同仁。

大田其實就是肖家寨,因農業學大寨將一壩子旱地改成稻田,改名大田。五裏路一小分鍾就跑到了,但畢竟們不是貴客,沒等們趕到電影已經開演。這部片子不是們期待的戰鬥故事片,而是一直都在唱歌。看完隻留下兩個印象。一是“九一八九一八”這首歌,後來薛小萬看了改詞唱道:“酒癮發!酒癮發!在那個悲慘的時候!……”另一是新四軍翻跟鬥,接二連三地翻到一段矮牆背後隱蔽,讓我想起莊幺爺家搬到薛小萬家對麵的馬路坎腳後,留在我家對麵集體房側邊的土牆圈兒。

這部影片就是《東方紅》。那時並不覺得好看,哪兒再放也懶得追它,不像《地雷戰》《地道戰》看上十遍八遍。我第二次看這電影,竟然是三十年後,在央視電影頻道重看的。這一回可了不得了,覺得我看過的電影最經典的也就這麼一部。當“九一八九一八”那悲壯的歌聲再起,我的眼淚“轟”地垮了下來,再次想起三十年前那個夜晚。

有一回,大舅祖捎回嗄呦寨一個消息,說今晚上箐口要放電影。嗄呦寨隔箐口十五裏路,太陽還沒落坡,好多人追到箐口去。二哥三哥也要去,可我也要去,他們嫌我小,不肯帶我,假說不去了,趁我一不注意,撒開腳丫子就跑。等我發現,兩人都跑到對門馬路彎彎了。我憤(字沒寫別)起直追,大喊“等倒我”。兩人堅決不肯帶我,越跑越快。但我毫不放棄,邊哭邊追。過了馬路彎彎,兩人抄小路跑上棠埡口了,我的哭聲猶在後頭,心怯了,心也憫了,心想這小東西肯定不顧命地跑進小路來,這林深路蔽的,萬一出了事,怎麼向父母交代?這才停在埡口上等我。但約法三章:自己走路,不許賴他們背我;瞌睡來了,不許吵著提前回家;肚皮餓了,不許拚東西吃。我破涕為笑,一一同意他們條件。

箐口好一條老街,街兩邊全是樹,線楸是修通三二六國道才栽的行道樹,隻有兩抱粗,路邊老戶種得早的槐樹,卻是好幾抱粗。我們怕趕不上電影開頭,他兩個一人牽我一隻手,是連拖帶拉地跑到箐口的,跑到街西口,太陽這才落坡。街西口住著母親一個堂弟一家,們喊的四媽,四媽在區供銷社工作,剛剛吃了晚飯剔著牙正要上街去看電影,一見二哥,認得是天天在區中學跑學讀書的那個,乃道:“老二,放都放假了,你來做甚?”二哥告道:“帶老三老五來追電影,四媽,電影開始了沒有?”四媽道:“才掛擋子,放啥。”箐口隔嗄呦寨不過一十五裏,想不到語言竟有這麼大的差別,們說的“銀布”,他們說的“擋子”。二哥其實是掏話,這一下掏準了,果然箐口今晚上要放電影,不由鬆了口氣,要不跑來跑去三十裏,撲空才劃不著呢。

四媽說:“你三弟兄吃飯沒有?要沒吃,進屋叫你們四舅娘整給你們吃。”二哥說:“吃了吃了。”其實沒吃,但哪裏肯耽擱了,萬一電影開演咋辦。他說聲“四媽趕後”,領著三哥和我朝前跑了。四媽後麵道:“人多,別跑打落!”

果真是人山人海,街上住戶提前用板凳碼了位置,外地來的隻能站在後麵,站得密擠密的籬笆樁也似。們才找個不擋視線的位置站好,電影開演了。區裏不比們鄉下,沒哪個出來講話,對直就放電影。我以為銀布上“拱工共共共”的會先出一個閃閃發光的五角星,誰知竟不是戰鬥故事片呀,放的是《紅樓夢》,說話用唱的那種戲兒。我聽又聽不懂,看又看不懂,好沒興趣,幾時睡著了滾到地下也不曉得,是二哥將我一把拎了起來,死著心掐我一大爪才醒來的。二哥吼道:“說過不許拽瞌睡的!”我奮力撐開眼睛,頑強地看了一小會兒,又糊裏糊塗地滾到地上去了,吃二哥又扇了一大耳巴。

這時換片子了,我問三哥:“得幾卷了?”三哥說:“兩卷。”一部電影一般四卷,意思還有兩卷沒放。不由我不哀哉:兩卷就這般難熬,再熬兩卷,寧不困死我也。想說二哥三哥們回家吧,棠埡口上卻立過保證了的,拽瞌睡就已吃了二哥幾錘,哪裏還敢說了。隻好奮起神威,強打精神,誓要看這《紅樓夢》,看它能唱到幾時!

可是,十五裏“急行軍”,走得我這腳踝,酸不拉嘰不可站,晚飯沒吃,餓得兩眼昏花,瞌睡又拽,眼皮似有千斤負荷——賈寶玉吞吞吐吐,林黛玉哼哼唧唧,不像韓英劉闖一錘一朵火的,叫我哪裏看得進去!要是戰鬥,我願一直打到天亮才好,似他們這樣不痛不癢的唱,結束了罷,立即結束了罷!

菩薩保佑,正在我又快堅持不住,天看苦人,白天晴朗的天,忽然“嘩”地垮下雨來。人堆頓時大亂,放電影的喊“快收”,二哥也叫一聲:“撤!”

西線來看電影的人不下千百,都從四媽家門口出街,因雨大,真個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我和三哥都建議二哥,跟四媽討碗飯吃再走,但二哥怕西線的人尤其是們嗄呦寨的人朝前走了,我三弟兄落在後麵,夜半三更的,半路跳出鬼來可怎麼辦?所以隻叫快走,快些跟上前麵大部隊!

但那些氣飽力壯的人不是走,而是跑,就像賽跑,隻要有人跑到前頭去了,趕後的人百分之百要奮起直追,於是這些忙要回家的,就你追我趕地跑了好些到老前頭去了,若隻二哥三哥,還能勉強跟上,但有了我這累贅,萬萬不能的。他兩個怨聲載道,也不敢把我拋在後麵,一邊埋怨,一邊拉起我跑。我感覺好似飛了起來,但飛什麼呢,路是一步一步走的,像隻雞樣想飛也飛不高,每騰空一回,一隻腳還得落回地麵,每一回著地,簡直像舂碓一樣,頓得我腳麻腿抽筋,不上二裏,我用力往後一挫,蹲地上說:“不跑了!不跑了!”

二哥說:“老三,我們走,讓他留在半路!”

三哥說:“等豺狗來吃他!等吊頸鬼來抓他!”

我慌得趕緊起來,說:“走!走!”

再走二裏,我又蹲了,真的走不動了。兩人又一唱一和地嚇唬起來,但我真的走不動了。兩人無法,隻好輪換著背我,發誓下回再不帶我追電影了。這一下走得更慢,又有幾撥人超到前頭去了。好在這千百人中,也有老人小孩,所以就像賽跑一樣,一路上分出好幾個集團軍來,快的在前麵,慢的在後麵,所以我三弟兄一時並沒落單。但這些人有的居住在沿路的寨子,有的居住在路邊山後,走著走著,要麼被寨子留下,要麼分路到山背後去,所以路上的人漸漸地少來,過營盤山少去一些,過火燒寨少去一些,過偏坡少去一些,走過肖家寨,就隻剩下我三弟兄了。二哥想知道走在們前麵的人離們究竟多遠,銜指往前送去一聲尖厲的呼哨。“哦嗬嗬——”前麵有人隱隱約約地打了一個“哦嗬”回來,一聽,那些人已經快翻過棠埡口去了。這剩下的五六裏路,看來就隻我三弟兄走了,一陣巨大的恐懼頓時襲上心頭。我真後悔,要跟薛小萬在大舅祖那裏歇了就好了。

三兄弟形單影隻,勢單力薄,可不敢學前麵的人抄近路走棠埡口,寧願繞裏把路,也要走馬路。走到殺人毛窩,們曉得以前清匪時在這裏砍過土匪的腦殼,所以怕鬼,三弟兄是一個給一個壯著膽子走過去的,走過去了,三哥勝利地朝毛窩吼了一聲:“來嘛!”不料響起一串回聲,挺恐怖的,不由二哥不責怪了他幾句。快到癩子洞門口,雨停了,夜空露出淡淡的星光。天是晴了,但我們實在熬不出這最後一個恐怖,竟然遲疑起來,究竟是一趟跑過這曾經藏過強盜的岩洞,還是再多走兩三裏從大岩腳繞回嗄呦寨?

正在猶豫不決,隻見淡淡的星光下,一隻四條腿的東西從癩子洞那邊朝們躥來。“豺狗!”我第一個看見,也第一個做出反應,驚恐萬狀般大叫一聲,將頭深深埋到二哥背心。二哥三哥嚇一大跳,立馬也看到那家夥了,才一看到,它已經跑到跟前,朝們搖頭擺尾。“小烏呀!”他兩個驚喜得大叫一聲。我從二哥肩上伸頭一看,可不是,正是們家小烏!“一定是爸媽讓小烏來接我們的!”三弟兄頓時有了勇氣,在一條狗的護衛下,總算越過了回家途中這攔在們心靈上的最後一道關卡。